第九回 害忠良守净献谗 逃灾难澹然遇旧

诗曰:

万乘巍巍胜法王,翻持异教坏纲常。

奸婪秃竖居华屋,忠谠真僧窜远方。

沽饮酒家逢故旧,烧灯窗下诉衷肠。

通宵说到知音处,暂问幽闺躲祸殃。

话说钟守净听了赛玉之言,不胜快乐,重剔银灯,再整酒肴,并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尽兴浓,脱衣交颈,二人大展酒兴。

有三字句为证:

个中情,不可说。连理枝,双凤穴。软如绵,白似雪,嫩过酥,光如月。雨自来,云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说。两般人,各有悦。所以然,心固结。夜既分,情难竭。

钟守净天未明即起来穿衣回去。

来往既久,寺中僧众无一个不知,其间有几众老成阇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诉:“钟住持做下这般非礼,圣上一知,为祸不小。乞住持做主,劝化他改过方好。”林澹然道:“汝众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见是实,耳闻是虚,钟住持是个有操行的人,恐无此事。纵或有之,亦须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本寺体面。”众僧见林澹然吩咐,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屡向来真打听消息,知钟守净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时,反招其怪,是不知机了。姑待数月,如或不悛,俺只好离了这寺,云游方外,免使祸及,不何不可。”

闲话休题,却早秋残冬到,又是十月天气。十五日乃是下元令节,解厄水宫圣诞。前一日,梁武帝差两员内官,至妙相寺传旨知悉:次日御驾亲临本寺烧香。钟守净预出晓谕,令合寺大小僧众,次日五更沐浴烧香,整肃衣冠,打点迎候御驾。次早钟、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点烛,悬花结彩,洒扫殿堂,撞钟击鼓,打点斋供,俱已齐备。到辰牌前后,飞马来报:御驾出五凤门了。钟守净、林澹然忙自山门一箭之地迎驾,俱头戴五佛毗庐帽,身穿蜀锦彩绣袈裟,足穿僧鞋,率领寺中众多和尚,排列得斩斩齐齐。

少顷,御驾已到,远见前列扈驾羽林军,后是文武百官拥护。梁武帝端坐龙车,头戴冲天嵌宝金冠,身穿素色衮龙袍,脚踏龙凤履,腰系碧玉带。宦官仪从不计其数,紧随銮驾,望妙相寺而来。钟守净等远远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门下了辇步行,钟守净等众官,都跟随入大雄宝殿来。众僧多官侍立两班,仪从屯扎丹墀,羽林军屯于寺外。武帝上了殿,即命脱下龙袍,换了禅衣,卸下朱履,换一双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顶素绢软翅巾,腰系一条黄绒双须绦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

顶礼诸佛已毕,殿中摆一张素木交椅,方才坐下。钟、林二住持率领众多和尚,正待朝贺,武帝开言道:“今日下元令节,朕专为斋供诸天,开讲佛法,众僧不必行君臣之礼。”钟守净等谢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释教礼。左首一个竹墩,钦赐钟守净坐;右边一个竹墩,钦赐林澹然坐。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与二卿谈论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赐卿坐下无妨。”二住持稽首谢恩,即脱了锦绣袈裟,换却禅衣,然后坐下。文武官员,与众僧皆两旁侍立。钟守净献茶已毕,武帝问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寿诞,可曾斋供否?”钟守净合掌答道:“诸佛尊天,侵晨俱已斋供过了。”

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听道,林、支长老开讲佛法,甚合朕心,朕慕释理玄微,几欲出家修焚,与支长老传其衣体。无奈众卿以钱亿万,苦苦奉赎表请还宫。朕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躇未决。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先觉有云:欲如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如此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僧是鄙陋。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躇?”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谙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悌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瓜瓞(dié)——语出《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指子孙昌盛。瓞,小瓜。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况今东魏方觐睹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瓯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

武帝听罢,俯首沉吟。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我与你合当赞勷,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

有诗为证:

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披鳞——即批鳞,批逆鳞的简称。意思是敢于直言劝谏君主。语出《韩非子·说难》。余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只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武帝问:“殿后还有什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禅堂、香积橱、方丈、各僧房,库房东西两庑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臣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

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武帝吩咐:“众僧各自回房,只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武帝在禅堂坐定,犹钟守净一人侍陪,内监等侍立两旁。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只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箸粗饭,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武帝又吩咐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谮(zèn)——说坏话诬陷别人。俺,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僮来真计议。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吩咐?”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

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钟守净道:“陛下不知,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着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体面,亦不和他计较。时常酗酒撒泼,杀狗偷鸡,寻人厮打,扰得众僧不安。臣苦劝,反遭叱辱,臣与他讲:我等出家人,该清修戒律,毋作非为。佛门不饮酒,不茹荤,不使气,才是僧家法度。为何饮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戾(lì)——罪过。。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不妨,不妨,无事时佛眼相看,设或圣上有一些儿伤着俺,只消一纸书到东魏,结连高欢,要早要晚起一支军马,杀奔前来,俺却做个里应外合,反掌间梁地可得,何况你这一干和尚乎?’臣听了此言,心胆皆堕,屡欲奏闻陛下,却无指实,不敢妄言。早间阻挠陛下修焚,又将东魏来压陛下,这岂是出家人的心肠?奸险之极,难逃陛下圣鉴。今陛下问臣,臣不敢隐讳,伏唯早赐驱除,免生后患。”

有诗为证: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颠倒是非,覆亡人国。

武帝听罢,大怒道:“这厮直恁无礼,卿何不早言?清净法门,怎容得这般无赖?所以日间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着枢密院官好生勘问,果得实情,必当枭首!”君臣二人说话,却被来真立在板壁后,句句听得明白,惊得魂不附体,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却被门限绊了一跌。

林澹然见来真来得慌张,已知消息不好,忙问:“你去打探,有甚说话?”来真道:“住持爷,不好了!这场祸事比天还大!”忙将钟守净对武帝讲的话,及武帝大怒,要拿问的言语,细说一遍。林澹然大惊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头暗想,无计可施。来真道:“住持爷不可耽搁,快寻生路。”林澹然因这句话,陡上心来,便道:“俺趁今夜无人知觉,不如及早闯出城门,逃窜他乡,暂避此祸。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只是忿这钟秃驴不过,罢,罢,罢,向后有对付他日子!”开箱取一锭银子赏了来真,道:“亏你报知,救俺性命,今与你一锭白银,拿去做几件衣服。钟守净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风声,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来真叩头道:“住持爷此去,路上保重。这里我自理会,决不露风。这银子住持爷带去,路途正要盘费,小人决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辞了,你收去,俺到放心。”来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爷可作急远离此地,不然必遭罗网。”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秃驴寻你不见,反要生疑。”来真道:“老爷讲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还有得见住持爷的日子么?”说罢,垂泪叩头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叹,闭上房门,急急收拾金银书札,将几件布帛细软衣裳拴成一个包裹,驮在背上,手里绰了禅杖,走出房外,将房门拽上,悄悄地从侧殿小弄闯出山门。却已是一更将尽,这些和尚道人,都在东首禅堂内俟候钟守净,并没一人知觉。林澹然出得山门,拽开步,取路径奔北门而走,却幸城门未关。此时太平无事,守门兵卒都去吃酒玩耍,并没人来盘诘。澹然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赶出城外,乘着月光,不住脚走了半夜。渐觉脚步酸软,身子疲倦,心内暗思:哪里沽得一壶酒来,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个市镇上,还有几家酒饭店不曾收拾,但见:

不村不郭,造一带瓦屋茅房;夹旧夹新,排几处柜头案子。壁上挂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荡热腾腾村醖数壶;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前走,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但见:

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一个极口唤三红,一个连声呼一色。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睁双眼决不转睛,掷五子只赌手快。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去。”大而小方随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只见应道:“来也,来也。”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

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码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便走入场中来抢骰子。那掷色的睁着眼道:“是我的顺盆,你如何来抢?”那人嚷道:“方才我与店主讲得几句话,你就把我正盆夺去,反讲我来抢你的?”那掷色的道:“谁教你不掷,且去讲话?待我掷这一回过去了还你盆。”那人大怒,劈手来夺,这人抵死不与。二人争闹起来,险些儿将骰盆打碎。店主人劝道:“弟兄们不可如此破面伤情,今已夜深,众人且暂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头并筹码都交与我收着,列位请回。”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且去,明早讲话。”遂一哄而散。只有店主与那人闭上门,走近林澹然座头边来。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禅杖包裹,要还酒钱出门,二人道:“且莫还钱,你是林住持老爷,为何半夜三更独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请到里面讲话。”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头内室里坐下。澹然道:“我是过往行脚僧人,武当山进香去的,哪里是什么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识,却差认了。”店主道:“住持爷,你记得昔日夜间来寺中打劫金钱炉台的这伙贼么?”澹然听了这句话,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问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这个兄弟姓韩名回春,去岁十月初九夜间,同临宝刹,蒙老爷大恩饶恕,又承赏与诸人银两。小人买得这一所房屋,移在此间开酒店,今日丰衣足食,皆出老爷恩赐。某等无以报德,各家俱立牌位,写恩爷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爷寿年千岁,身康体健。不想今日亲身降临,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快叫浑家来拜了恩爷。”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何劳过谢?”李秀又道:“恩爷实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独行,必有变异。”

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实讲,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讲也无害。”将钟守净奸黎赛玉,及劝谏招怨,钟守净谗言嫁祸;今欲远逃避难之情,诉说一番。李秀失惊道:“有这等事?不要讲别的好处,只那夜恩爷救了他性命,此恩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报不尽哩!为何反生谗言,要害爷爷性命?这贪财好色,背义忘恩的秃贼,小人实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林澹然道:“不然,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且今日杀他不及了,不如远避潜身,天理自有报应。”李秀道:“虽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浑家整治现成酒肴,请澹然上坐,二人两边侧坐相陪。

酒过数巡,李秀问道:“如今恩爷欲往何方避难?”林澹然道:“俺欲依旧回魏国去,只愁路上阻滞难行。”李秀道:“老爷不弃,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暂住几时,再做区处。”林澹然道:“你这去处,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见俺时,必然差官,着落地方人役,远近搜捕,风声一露,祸及于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觉,急离此地便了。”韩回春道:“爷爷既执意要去时,小人兄弟两个护送爷爷到魏国如何?”林澹然道:“这更是昭彰了,俺单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纵遇关津盘诘盘诘(jié)——盘问,查问。,自有路引文凭遮掩。若和尔等同行,动人耳目,如何脱身?”

李秀道:“小人今日得会爷爷,喜从天降,不意匆匆又欲离别,唯恐后会难期,还留爷爷在此暂避数日,看一个下落,然后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这所在虽近官衢,颇为隐僻,一时没人寻得着,若有差错,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爷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难谋,终须露泄,况且你这里窄逼,无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稳?”李秀道:“小人等虽在赌博场中生活,倒也个个重义疏财,同心协力,不要讲爷爷是我们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难的人,兀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肠。今日爷爷恁般大事,谁敢走透消息?若这里没处藏身时,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爷爷去看一个所在,尽可藏躲,莫讲三五日,纵是三五个月,也躲得过。”林澹然道:“既如此,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执灯,领林澹然同进卧房内,叫浑家过来拜了,将灯放在桌上,对林澹然道:“爷爷要藏身避难,这大橱下极妙。”林澹然笑道:“这橱下何以容身?又来取笑。”李秀、韩回春将橱抬开,橱下有一块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开。林澹然细看,原来是一个地窨子。韩回春执灯,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围都是磨砖砌就,并无一点尘秽,侧首有洞,通着地气,不拘昼夜,常要点一盏灯,动用家伙床帐桌椅窖中全备。

林澹然看了,点头道:“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闷人些个,怎生过得?”李秀道:“这也不难,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紧,爷爷只得在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卧房里坐地。待事体宁静后,从容定计远行,却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见教,甚好,但搅扰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爷爷,怎地讲这搅扰二字?便是将小人身子与浑家卖了,供奉恩爷,也是甘心的!”韩回春作别要去,林澹然吩咐道:“兄去,可传知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烧毁,不然殃必及身。”韩回春领命而去。李秀在侧房内,铺叠床帐服侍林澹然睡了。有诗为证:

从来积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畴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处免危机。

却说武帝和钟守净谈了半夜,觉得困倦,就在禅床上闭目假寐。次日五更,钟守净已闻报林澹然走了,未敢奏闻。武帝醒来,只听得钟鼓之声,满朝文武摆下銮驾,都来寺里请武帝还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宝殿,众臣朝见已毕,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虽为美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为重,请陛下还朝理政,臣等不胜惶悚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决,烦卿等协忠辅佐太子登基,以理国事便了。”众臣又恳恳奏道:“千岁虽然圣哲,奈未禅大位,未告天地宗庙,未诏天下军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万岁回朝,再议此事。”钟守净向前俯伏道:“陛下暂且回朝,综理国政,万机之暇,仍可修持三宝,此乃两全无害。待万岁寿过八旬,然后禅位削发,以完正果。伏乞圣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暂且回朝。”

众文武齐呼万岁,尚衣监进上冕服,武帝卸却纱巾,依旧戴上冕旒冕旒(liú)——指皇冠。,着了衮袍,穿了龙凤履,稽首佛像,上辇起驾,却忘了拿问林澹然一节事。钟守净急俯伏驾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窜,不知去向。”武帝惊讶道:“这厮却缘何知风逃了?”钟守净奏道:“蒙圣旨要拿问这厮,不知怎生便知风,连夜逃窜。臣料此去,必投东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远。”

武帝立刻传旨,差驾前军骑飞马追捕枭首。只见一大臣幞头象简,金带紫袍,移步向前,连道:“不可,不可!”众人看时,却是礼部侍郎程鹏,谏道:“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坚贞,侃直敢言,刚勇不屈,陛下岂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贤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缓缓追究,谅亦不能为害,急则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语。钟守净高声道:“程侍即何故纵贼养奸,以资敌国?这林太空原系东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发逋逃到此。圣上不知,降天恩敕这厮做个本寺副住持,实已过分。进寺以来,旧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压僧众,常夸魏主的贤能,暗通书信。今日逃回东魏,我国虚实他已尽知,若助魏主兴兵侵扰边界,为害不小。况这厮有万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独行,离此未远,差铁骑追上剿除,去却心腹大患。若今不杀,任彼远逃,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日后悔无及矣。”

在诗为证:

去谗并远色,二者原相关。

古来贪色者,未有不工谗。

武帝原是没主意的官家,听了钟守净谗言,反责程侍郎道:“卿言几误朕事!”斥退程鹏,差骠骑将军王言带领铁骑五百,限一昼夜要追林太空转来,过限究罪不贷。又敕翰院颁诏,自京城以及外郡州县各衙门官,画影图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着中书省官写下榜文,遍处张挂,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如窝藏在家,搜出,全家处斩。又特旨差官提晋陵郡郡丞丘吉,勘问举荐失人之罪,武帝颁旨已罢,起驾回朝。

正是:

饶君走遍焰摩天,脚上腾云须赶上。

不知林澹然这番怎地脱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