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幕之下，某公租房小区18层5号房。
姚溯梦到了他最难忘的那些日子——
他看见了他和颜琇初见的画面，看见了颜琇脸上的青春痘和她身上穿着的普通棉料白色短袖T恤以及老土的黑色裤子。
他看见了为班里忙前忙后、任劳任怨的颜琇。
有时候他会想：为什么一个学习委员比班长还忙？陈琳是把学习委员当做班长来使唤吗？
他看见，颜琇学着她妈妈叫他“小姚”，还说：“你也叫我小颜就好啦！我们是朋友嘛。”
可他很少叫她“小颜”，觉得这太亲密了。
只有在双方家长都在场的时候，他为了显示自己和她关系好，为了表现自己的和善温柔，他才会喊她“小颜”。
他看见了颜琇夸他印章刻得好看时，脸上真挚的笑容。
他也看到了自己对她“要是我也会刻就好了”这句话置若罔闻的淡定表情。
他看到了颜琇取得班级第十名以后，欣喜地用铅笔帽轻轻地戳戳他后背，小声地告诉他：“小姚！我有进步了！”
而他连一句祝贺都没说，只是温柔地点点头。
他看到了两人从领奖台上下来之后，颜琇对他表示感谢。
满身傲气的他，心里想的是：我不会允许让你和我再次并肩，从今往后，我会减少对你的帮助。
他看见，农莹邪笑着和他调侃：“班级第一和班级第二的爱情故事哈哈哈哈哈！”
他心里膈应极了：他怎么可能允许颜琇一直超过他，况且他更不可能喜欢她。
她不过是一个吵吵嚷嚷的蠢货罢了。
当他知道颜琇为了省钱而拼命提高成绩的时候，他更看不起她：我的名次居然会排在这么庸俗的人之后？
因为自己拼命提高成绩排名，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崇拜他，敬佩他，向他学习。
他心里不平衡，很不平衡，非常不平衡。
如果大家都是单纯为了拿一个“学霸”的名声，那么他可以勉强认输。
可如今，显得认真的他像个小丑，颜琇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学霸”或者“第一”，她居然只想着“成绩好了就能少交点学费”！
当他去到了2班，以优异的成绩和外貌赢得了尊重。
而颜琇依旧是富家子弟圈子外的人，无论男女，都和她格格不入。
他看见她和别班的几个男生女生关系很好，唯独和班里同学的关系一般甚至漠然。
他听到过别班同学对她的评价：“可爱”“活泼”“有才华”“漂亮”“有趣”……
他觉得讽刺。
为什么那些人的眼里，看到的都是最美好的她？
明明她只是一个穷酸爱钱的人，靠着他的帮助才获得进步！
没想到她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可，跑到别班处处留情。
他甚至撞见颜琇笑着和一位5班的男生对话：“赵天泓，你家的画纸到货了嘛？明天我去你家一趟呀。”
那男生笑笑说：“到啦，你来买的话，我妈肯定又可以给你便宜两块钱嘞。”
“哈哈哈哈哈因为阿姨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嘛！”
姚溯看见了楼道转角处站着的表情阴鸷的自己。
朋友？
当初她说：“小姚，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如今她有新的好朋友了吗？
她到底有多少个好朋友！
真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
他决心疏远她，也刻意疏远过好几次。
可是，看到她在饭店二楼忙碌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帮她。
帮了她之后，又暗骂自己蠢。
当他和同班男生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想过，原来班里的那几个纨绔子弟，也对她默默关注着，对她充满了好奇和恶趣味的向往。
他心里冒火，不由得想让颜琇在他们心里的印象变坏。
反正颜琇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她指责他的样子、眼眶红了的样子、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觉得他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反正我也不需要你这个朋友，走就走吧。
之后的初中生活里，他和她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他沉浸在学习中，沉浸在身边人的赞美中：
“姚溯你数学真好！”
“姚溯你真温柔啊。”
“姚溯你也太有礼貌了。”
日子飞快地过去，直到毕业典礼那天早上。
他坐在第一桌，听到身侧走廊的女生们在悄声回忆过往，“颜琇”两个字的出现让他忍不住分心去听了听内容。
“都要毕业了，也不见颜琇的表情变过，还是那副苦瓜脸。”
“哎呀，还是能理解的，毕竟当初卜雨当着她的面和我们说了那么多她的坏话，她不原谅就不原谅呗，也不强求。”
“可是，既然卜雨说的都是抹黑她的话，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她和我们辩解呢？”
“不知道。而且男生那边也是，连和她同班转来的姚溯都不喜欢她，说她人品有问题呢。可能觉得解释不过来，就不解释了吧。”
“说的也是，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姚溯对她的评价也不好，还以为姚溯对谁都是很温柔友好的，原来颜琇是他的例外啊。”
“你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怎么了嘛？你别想歪啊！”
他猛然转头，去看那个还在安静画画的少女。
少女应该是画画入了迷，嘴角微微笑着，沐浴在日光中，温柔又有活力。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阳光斜照，他的影子挡住了画纸。
只见那少女抬头，清亮的桃花眼里对他充满了陌生和冷意。
少女一言不发，放下画纸，径直走出了教室，从没回头看他。
姚溯的心里有个声音让他追上去，身体却一动不动；他想喊她“小颜”，可声音却发不出来。
……
姚溯就在这天人交战的混乱中惊醒。
他在黑夜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接着用手臂遮住眼睛，低声笑起来。
他不是情商低，只是当年年少，叛逆的心理总是以各种原因洗脑自己。
如今看来，初中三年，她和他的相处占据了其中一半的时间。
是她的主动，让他最喜欢的两件事：听老歌、刻印章，不再成为除了自己之外无人问津的闲置品。
他觉得她是个老好人，容易被人欺负，想帮她却又碍于傲气不肯多帮她，而让这份扭曲的怜惜变成了攻击她的借口。
他曾经以为是他让颜琇取得了进步，却完全忽视了她所做的努力：早读时她是那么投入，中午放学了还在教室里回顾上午所学知识，没到下午六点，她已经在教室里开始写作业了……
后来在二班，在一众高傲的尖子生里，她也没有逊色，也许理科差了点，排名不在班里前列，可是文科成绩完完全全吊打重点班不少人。
他究竟有什么底气认为，她从来都比不上他、她所获得的荣誉都有他的功劳呢？
无非又是一种畸形的高傲在作祟。
毕竟，只有这么想着，他才觉得自己对于颜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喜欢她，却又硬气地觉得她不配，于是在看到别人觊觎她的时候，忍不住心生妒火，忍不住让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这样，她就只有他了。
可他忘了，明明是自己把她越推越远，让她不敢靠近他，她才看向除了他以外的人。
真是可笑。
他觉得她不守承诺，可又有谁知道当年那句话是承诺呢？
就连他都没把颜琇当成值得信赖的朋友，又怎么能怪她和别的人交友往来呢？
当他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给她带来了多少恶意以后，当他知道她在班里究竟多么孤单以后，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可是没人告诉他如何挽回，他的骄傲和自尊无法让他去请教别人。
毕业典礼那天午睡前，他也同样抽了自己一巴掌，急忙翻找自己有没有古风的明信片，然后写下了那封道歉信。
“颜琇：
见字如面。
首先，我为我的鲁莽和愚蠢为你道歉。对不起。
初一上学期……”
毕业典礼之后，他突然想到，他没有当年两人领奖的合照，于是跑去办公室问年级主任要了原图，而后把照片洗了出来，放在自己的床头柜里。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觉得心安了一些。
后来，他想知道颜琇会去哪所高中，毕竟她考了全A＋，说不定会到市里来念书。
可他和她之间，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他无意中和自己的父亲提起：“不知道小颜会去哪里念高中。”
他父亲却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小颜妈妈好久没和我联系了，我也不好打扰人家。
他心中一痛，也许颜琇已经和她妈妈说了学校的事情。
他第一次拜托自己的父亲：“爸，你帮我问问小颜妈妈吧，大家都毕业了，以后可能很少见面了，问一声也好。”
手机对面的人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得知颜琇会去W高以后，他也觉得W高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并不比市里的差。
到了W高，他其实见过她好几次。
少女又长高了些，身材匀称，五官立体，变得更健康漂亮了，对人还是那么友好。
可他不敢靠近，甚至害怕少女眼里又是当年那种冷漠。
他决定，自己再坚持一个学期，把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列，等高一下学期分班以后，他会主动去接近她的。
分班以后，他自荐4班学习委员，就像当年的颜琇一样。
直到今天，他才和她说上话了。
姚溯叹了一口气，从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里拿出那张合照。
合照的下方是一个精致的木质礼盒，他把礼盒拿出来，打开盒子。
礼盒里装着一枚印章，上面刻着篆书“颜琇”二字。
这是他花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和心思刻好的送给颜琇的见面礼。
起床后，就把这个带去学校吧。
把礼盒放在床头柜上，他摸着相框，出神地望着照片里两位并肩微笑的小同学。
不一会儿，又把它放回原位。
他看了看电子闹钟：4:15，作为走读生的他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要起床，赶在6:20之前到学校里晨读。
玻璃窗外，天色没有那么黑了。
他闭起眼，想着未来怎么和她和好。
他万分希望能像以前一样，听她甜甜地叫自己“小姚”，和她时不时聊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他还想静静地看她画画，就像当初她静静地看着自己刻印章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由他来主动开启属于他们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