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尔！”汇殷彻扬声喊了一句，撩起衬衫袖子，从手腕上套着的一排手环里卸下一个抛给那个伏在案边的佝偻身影。
本来是双手都捏着雕刻刀的老者，忽然从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机械手，牢牢抓住了从空中飞过的手环。接着，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另一只机械臂接过手环，经过层层传递后放到了一个小匣子里。
汇殷彻留下震惊的领路者在门外，兀自带上门，抬头欣赏着满天花板的电线、锻造用具和机械臂。“多了不少东西嘛。”
“废话！哪个干我这行的不喜欢多点帮手呢……”老者从阴影里抬起头，露出一张沟壑交错的脸，颊上还带着可怖的烧伤痕迹。汇殷彻微微皱眉：“你确定不让我给你修复一下你脸上的疤？除了战甲的卖相好，你自己不也得……”
“哈！把自己收拾得跟年轻小伙子似的，然后真的被别人当场愣头青对待？”阿德尔边嘲讽边拄着拐走得那叫一个快，还不忘用背后的机械臂指指汇殷彻，“你也知道这滋味儿吧？”
“岂止啊。我还因为看起来像未成年被挡在夜店外头过。”汇殷彻耸耸肩，脸上的笑容不变。“还有更糟的消息，他们好像打算重启我体内的控制代谢芯片。”
阿德尔转过身，浊绿色的双眼从镜片后面露出来盯着汇殷彻，锐利不减。
“没准你下一次看到我时我还是这幅样子。”汇殷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确保自己不被突然掉落的杂物砸中。“验货吧？”
阿德尔伸出背后的机械臂敲了一下那匣子的侧面操纵板，汇殷彻及时提醒他——“靠边点，那东西很大——”
“咚！！”
巨大的闷响传遍了整个制造行，甚至把整个建筑震了震。整个制造行的建筑用料的承重功能非常强大，除非遭遇炮火打击，否则应该不会出现如此大的震动。
听起来声源还是在总负责人的房间里。于是不一会就有人跑上来询问阿德尔情况如何，顺便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汇殷彻。
汇殷彻由着阿德尔对着门外的人大喊大叫，伸展四肢，扭头看向声响的罪魁祸首——在那小小的匣子旁边，拥有与其配套的传送装置，可以将手环里的所有物品一次性取出。而它的弊端同样也如此，虽然可以将物品挨个寄存在内，但只能一次性取出所有东西。
因此也有人因为擅自使用这种存储型手环时被砸死的事故出现。
那个手环里是汇殷彻给阿德尔的报酬。一大块纯度极高的檀塔钻，高度可以达到一人以上，刚刚的巨响有很大部分是它的功劳；三条精致灵活的脑控机械臂和配套连接设备，足以承担雕刻核心能源板这种高精度的活儿；用星陨铁打造的一整套锻造工具，上手有重感，下刀稳，削铁如泥。
不过三件物品，是汇殷彻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从宇宙各处搜罗来的。一年前，他曾请阿德尔为致溟打造一件贴身战甲，这也是致溟身上穿着的那套日常服的由来。
能请得动鬼斧级神将阿德尔来做定制战甲，这事儿本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以这个古怪老头儿的脾气，星际管理局长估计都不一定能请动他老人家。
阿德尔的贴身战甲从来不以金钱衡量，他要求交换的原则是以物易物。如果客户带不来他感兴趣的东西，阿德尔的战甲是闭口不卖的。而汇殷彻得以先取货再付账，也得益于他和阿德尔的多年交情。
“檀塔钻？？”阿德尔急匆匆转过身，拄着拐杖急速走到那一大坨物品前，像只动作敏捷的大蜘蛛。“你从哪搞来的？？”
“当然是檀塔星系。”汇殷彻闭上眼睛捂住了一个哈欠。
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虽然汇殷彻的脑部改装让他得以拥有比普通人更长的清醒时间，但总是激活芯片总归是不好的——毕竟他也不知道高层把芯片塞进了脑子的哪个区域。
虽然汇殷彻很擅长失眠，但长时间不睡觉对他来讲也是不合理的。
“开采权已经被檀塔联邦垄断了！”阿德尔激动地挥舞着拐杖，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机械臂遭里不少秧，“你抢的？”
汇殷彻斜了他一眼，脸上苦笑起来，那叫一个不满。“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阿德尔？我可真是太伤心了。”
“别废话！”以阿德尔的暴躁脾气，要是别人对他这么说话他早就一拐杖把那人捅出房间了。
“买的啊。”汇殷彻理所当然道，“用别的身份。”
“你以——”
“嘘！”
汇殷彻忽然弹起，脸上的戏谑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赶在阿德尔说出那个名字之前截断了他的话。“别说。”
阿德尔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胡乱捋着胡子，指挥天花板上的机械臂把沉重的金属材料搬运到库房。汇殷彻注视着十几条机械臂嗡嗡作响着把檀塔钻抬走，开口道：“这也没办法。”
“至少现在我还能低调出现，不是吗？”
阿德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把锻造台上的辅助机械臂卸掉，换上汇殷彻给他的新辅助臂，一边还不忘了评论汇殷彻的扮相：“切。你那天捂得严严实实啥都看不着，都能跟木乃伊有得一拼，面罩也难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汇殷彻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阿德尔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情。“我把那小姑娘送走了。”
“怎么，不留着她？”阿德尔尝试把机械臂安装在底板上面。
“根本留不出。”汇殷彻苦笑着走到阿德尔旁边，活动了一下手腕，右手中指的皮肤突然滑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精巧钻头。他低头看了一眼阿德尔的辅助臂底板适配幸好，摁下钻头底部的确认键，用高速旋转的钻头在机械臂底部钻下形态复杂的凹陷纹路。
“买的时候说要配合适配底板，其实自己刻一下也一样。”汇殷彻移动手指，把脑海里的纹路图样式一点点复刻到机械臂底部。
阿德尔看着汇殷彻的手。他明白汇殷彻的右手食指里藏着点火器，中指是钻头，小指是毒针。他的手已经不再是手，而他本身虽然是拥有混合基因片段的人类，也已经被改造得如同一台机器一般。
“以你的权势还没办法留下那孩子？”
“我也得听人调遣。”汇殷彻目不转睛盯着底部，话语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失落。
“不过一小姑娘，再找一个也一样。你能有多喜欢？”阿德尔那副刀子嘴的劲儿又上来了，对着他这个老朋友，阿德尔总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嘴炮。
“她看见过我没开人类模拟系统的样子，根本没害怕。”汇殷彻撂下机械臂，用暴力招式把机械臂敲进了底板里，启动无线接收装置。“把控制器戴上试试。那玩意是戴脑袋上的，不是项圈。”他好笑地看着阿德尔，后者正把环状的控制器从脖子上拽起来，刚刚他因为脑袋太小所以导致控制器直接滑到了下面。
“知道了知道了——！她就是胆子大而已！”阿德尔不耐烦地拉着控制器后面的皮带试图调整大小，“来帮我一把——”
阿德尔转向汇殷彻。
汇殷彻关掉了人类模拟。
四目相对，见过无数世面的阿德尔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浑身发抖，他的瞳孔急剧缩小，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
看着汇殷彻的真实模样，他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直到现在，阿德尔才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已经被改造成了什么鬼样子。
“看，你也在害怕。”汇殷彻的声音变得粗糙而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像是重型战争机器人会发出的声音。他脸上密密麻麻的机械组件随着他脸部肌肉的变化而扭曲，似乎又是他那招牌的戏谑笑容。“她就像我的亲人。”
“行了！快变回去！”阿德尔歇斯底里叫出声。尽管他知道汇殷彻是人，对身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机械改装也是合法的，但现在他这幅样子……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金属怪物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开启人类模拟系统。”
一瞬间，属于人类的皮肤又再次覆盖在汇殷彻的身体上，他的声音也被强制性调回默认参数。站在阿德尔眼前的又是那个一身劲装的少年，那个拥有着苍老灵魂的小子。
“我平时很少解除模拟。”汇殷彻脸上的笑泛着微微的苦涩，仿佛涨潮时在海水上涌起的白沫，转瞬即逝。“那次纯属偶然，我都做好了她尖叫着跑走的准备了。”
汇殷彻记得自己误触后，致溟突然推门进来，结果看到了解除模拟的自己。
汇殷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她脸上有微微的惊愕，这种表情过后一般都是惊吓和尖叫了，他已经做好了抵御高分贝声波武器的准备。
致溟把手上的面包撂在一边，快步走进来坐在他身边，把汇殷彻的脸庞扳向自己。她皱起眉头打量着他和他脸上的机械组件，但没有恐惧。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致溟又心疼又责怪地对他道，仿佛一个看见孩子出去打架结果挂彩了的母亲。“这么多东西，安装的时候是不是得特别疼？”
汇殷彻愣了两秒，都来不及组织语言，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不怕吗？”
致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斥着汇殷彻的影子。“这个没关系。因为你还是汇殷彻。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汇殷彻。”
她跟自己待了这么长时间，笑都笑得这么像我。这是当时汇殷彻脑子里盘旋的唯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