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妙的傻子(2)
- 超人类
- (美)西奥多·斯特金
- 4979字
- 2021-03-31 16:29:12
他的动作,谨慎而又敏捷,谨慎而又轻柔。他前进时,宽阔的肩膀左右交替,一会儿左肩在前,一会儿右肩在前,刚从桤树中间穿过,又紧挨着松树挤过去,仿佛无法忍受偏离他与召唤之间的直线距离。太阳高照在正空,树林中各个方向看上去也都一样,分不清前后左右。但是,他前进的方向一直没变。他靠的不是知识,也不是指南针,纯粹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他到得很突然,因为这地方突然就没有树了。从紧密排列的铁桩往外五十英尺,整个范围内的土地都被下了毒,所有的树在多年之前都死了、倒了,这样就不会有枝条伸到铁桩的上方。傻子闪身钻出树林,小跑着穿过空地,跑到密集的铁桩前。奔跑的时候,他的两只胳膊一直朝前伸着。于是,他的两只手直接插进了铁桩的缝隙之间。干瘦的前臂被卡住时,他仍在朝前奔跑,双脚在地上使劲向后蹬着,仿佛体内的需求能赋予他力量,让他直接穿过铁栅栏,以及栅栏之后密不透风的冬青墙。
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个障碍物是不可能被穿越的。他的腿似乎率先醒悟,不再蹬了,之后才轮到他的双手,被慢慢地收了回来。不过,他的眼睛却没有丁点儿放弃的打算。它们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射出热切的目光。目光穿过了铁栅栏,也穿过了冬青墙,做好了与召唤相接的准备。最后,他张开大嘴,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叫声。他从没试过要说话,此刻也不想说。他的叫声不是用来沟通,而是标志着整套动作的结束,就像音乐到了高潮时所激发的泪水。
他开始沿着铁栅栏移动。他无法忍受与召唤的分离。
雨下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然后,太阳出来了,水汽在阳光下袅袅升起。露珠如一颗颗珍珠,躺在欲滴的新绿上折射着阳光。渐渐地,有些露珠变小了,还有些掉了下来。此刻,大地仿佛在轻声地呢喃,叶子上的脉络更加分明,花儿的色彩也愈加鲜艳。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伊芙琳蜷伏在临窗的长椅上,胳膊拄着扶手,双手捧着脸颊。可能是由于手撑着脸,让她看上去一直在微笑。轻轻地,她唱起了歌。歌声听上去有点怪,因为她不懂音乐。她没学过,也没人教过她。好在这世上有鸟鸣,时而还有风在屋檐下奏出的低音,有小生灵在她的专属树林里合唱,还有从远处她未涉足过的树林里传来的声音。她的歌声就是由这些声音组成的。她的音调听上去委婉起伏,奇特而又轻快,像一件不受音阶限制的乐器在演奏,而且,乐器上面的按键都是随意排列的。
可是我从未触摸过快乐
不可以触摸快乐
诱人,哦,诱人的触摸
像叶子一样舒展在空中
只有阳光触摸过我
细雨触摸过我
微风触摸过我
叶子,叶子,触摸过我,触摸过我……
接着,她又哼了很久没有歌词的曲子。最后,她开始在心里默哼,注视着水珠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掉落。
一声质问传来:“你在做什么?”
伊芙琳惊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艾莉西亚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你在做什么?”她重复道。
伊芙琳指着窗户,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想要说话。
“什么意思?”
伊芙琳又做了一次手势。“外面,”她说,“我——我——”她从窗边的长椅上滑了下来,站在地上。她努力让自己站得很直,脸上泛着红晕。
“把你的领子扣好。”艾莉西亚说道,“到底怎么了,伊芙琳?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伊芙琳说道,话音急促,但语气柔和。她扣上了领子,然后把双手叉在腰上,用力掐住自己。艾莉西亚走上前,打开她的双手。“不要做这个动作。那是什么……你刚才在做什么?在说话吗?”
“说话,是的。不过不是对你说,也不是对父亲。”
“这地方没有别人。”
“有。”伊芙琳说道。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摸我,艾莉西亚。”她说。
“摸你?”
“是的,我……想让你摸摸我。只要……”她伸出了胳膊。艾莉西亚往后退开。
“我们不能相互触摸。”她说道,尽量让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到底怎么了,伊芙琳?你病了吗?”
“是的,”伊芙琳说道,“没有。我不知道。”她转身面对着窗户,“雨停了。这儿太暗了。外面的阳光那么好,那么好——我希望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在淋浴,全身都暖洋洋的。”
“傻瓜,那你不就成了在亮光下洗澡……我们不能谈论洗澡,亲爱的。”
伊芙琳从长椅上拿起一个软垫。她用胳膊环抱住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
“伊芙琳!放下!”
伊芙琳转过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她的嘴唇开始发颤,随后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当它们再次睁开时,泪水开始滴落。“我要抱,”她哭喊道,“我要抱!”
“伊芙琳!”艾莉西亚轻呼了一声,随后她瞪大着双眼,往门口退去,“我要去告诉父亲。”
伊芙琳点了点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胸口的垫子。
傻子看到了小溪。他在溪边蹲下,盯着水流。一片树叶打着转经过,停在铁桩前,紧接着又侧翻了半圈,被水流带着穿过铁桩间的缝隙,消失在冬青墙下的河道中。
他之前从未进行过推理,所以追随叶子的想法很可能并没有经过大脑。但他就这么做了,结果却发现溪流上的铁桩筑在一道混凝土沟渠上。铁桩如同篦子一样横断了流水,只有像稻草或是叶子这样的小东西才有可能穿过去。
他在水中折腾着,一会儿用力推着铁桩,一会儿又拍打着水下的混凝土。他忙碌着,呛水了,却仍不放弃,显得那么盲目,又那么执着。他双手抓着一根铁桩使劲摇晃,铁桩剌破他的手掌。他又去摇下一根,摇了一根又一根。突然,有一根铁桩摩擦着沟渠,发出了嘎嘎声。
这个结果显然和刚才的几次攻击都不一样,意味着这根铁桩的底部已经锈蚀,变得脆弱。我们不确定他本人是否能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结果不同,他就燃起了希望。
他在小溪的河床上坐下,水刚好能没到他的腋窝。他的双脚分踏在那根铁桩的两边,然后用双手抓住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水中浮起一缕红色,转着圈漂向下游。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又猛地往回拉。水下锈蚀的部分断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头撞到了沟渠的边缘,撞得生疼。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了,只得半爬半漂地回到铁桩旁,过程中还呛了口水。他仰起头,痛苦地咳嗽着。在眼前的眩晕消失后,他把手伸回到水底,胡乱摸着。他摸到了一个豁口,约一英尺高,但只有七英寸[4]宽。他把胳膊伸进去,一直伸到了肩膀,连头也没入了水面。然后,他又坐直了身体,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光有意志力是不够的。他再次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仅凭意志力施压在障碍上,无法让它让步。他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铁桩上,想像刚才那样折断它。那根铁桩没反应,另一边的铁桩也没反应。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抬头,无助地看着十五英尺高的铁栅栏的顶部。那排紧挨在一起、向外弯折的尖头,看上去像一排尖牙,尖牙上面还铺着一层张着大嘴等待猎物的碎玻璃。有东西在扎他。他挪开身子,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截十一英寸长的铁片。这是他刚从那根锈蚀的铁桩上掰下来的。他坐了下来,手里握着铁片,呆呆地看着栅栏。
摸我,摸我。它来了,带着喷薄欲出的强烈感情。它是一种饥渴、一种需求、一次甜蜜的爆发。召唤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和召唤不一样。召唤就像是某种载体,而它更像载体上突然发出的信号。
当它到来时,他体内那根连接着两个自我的导线震动起来,变粗了。随着一阵静电声响起,它被接通了。他内在的能量被持续地发射到了他的外在,然后装载着各种观察和信息返回内在。他用奇怪的双眼盯住铁片,双手把玩着它。他从未使用过的推理能力痛苦地动弹起来,随后,平生第一次,它开始尝试解决问题。
他坐在水里,挨着栅栏,开始用手里的铁片摩擦水下的铁桩。
下雨了。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
“她刚才还在这儿。”艾莉西亚说道,脸上泛着红晕。
凯先生在房间里转着圈,深陷的眼睛仿佛要冒火。他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总共甩了四下。艾莉西亚边数着边说道:“她想让我摸她。是她自己跟我说的。”
“竟然想让人摸她!”他说道,“邪恶,邪恶,”他喃喃自语着,“没法阻止邪恶。”他突然高声叫了起来,“我想错了,我失败了。你是邪恶的,艾莉西亚,你知道,因为一个女人摸过你。她照顾了你几年。但伊芙琳没有……邪恶一定躲在了血里,必须要放血。你觉得她会在哪儿?”
“可能在外面……池塘,应该在那儿。她喜欢池塘。我和你一起去。”
他看着她,看着她发烫的脸颊和发亮的双眼,“不关你的事,你待在这儿!”
“求你了……”
他挥了挥沉重的鞭子,“你也想尝尝吗,艾莉西亚?”
她侧过身,想迎接那刺激的欢愉。“一会儿再轮到你!”他咆哮了一声,跑了出去。
艾莉西亚颤抖着身体站了一会儿,随后扑向窗户。她看到父亲在外面,迈着坚定步子走远了。她的双手蜷缩在腰带旁,上下嘴唇哆嗦着分开,发出一声奇怪的、无言的哀鸣。
伊芙琳跑到池塘边时都快喘不上气了。有什么东西飘荡在水面之上——一缕隐形的青烟?一种魔法?她如饥似渴地呼吸着它,全身充满了一种向某种事物接近的感觉。可它究竟是什么?是附近的某样东西,还是即将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但它就在附近,而她欢迎它。她的鼻孔张大了,翕动着。她跑向水边,想要抓住它。
小溪的上游处冒起一串泡泡,随后,他从冬青底下钻了出来。他手脚并用地游到岸边,腿还在水里,就已经躺在那儿直喘粗气。他抬眼看着她。他的骨架很大,但很单薄,身上到处是挫伤。他的双手肿胀,在水里泡得久了,皱巴巴的。他的面容憔悴,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他衣服上的碎布条从各个地方垂了下来,已经不足以覆盖他的身体了。
她弯下腰,出神地看着他。随后,她体内传出了召唤——如山洪暴发般的各种情感:孤独、希望和饥渴,喜悦和同情。她感到了深深的喜乐,不含丝毫的震惊或是惊奇。她感知到他的存在已经有几天了,同样地,他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现在,他们各自朝对方发射着无声的辐射。它们相互交织着、混合着、啮合着。他们安静地体验着对方的生命。最后,她伸手摸了他,摸了他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
他剧烈地颤抖着,腿猛蹬着脱离了水面。她在他身旁坐下。他们坐得很近,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它们好像变得很大,充满了她整个视野。她幸福地抽泣着,沉浸于它们之中。她想活在那双眼睛里,甚至死在里面。她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她从未和父亲以外的男人说过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话。她不知道什么是接吻,他即使见过也无法理解吻的意义。但他们有更好的方式。他们紧挨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他们内在的自我如电流般接通了。他们没有听到她父亲那决绝的脚步声,没有听到他的喘息,也没有听到他愤怒的咆哮。除了他们自己,他们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冲过来抓住她,把她高高举起,扔向自己身后。他没有回头看她摔到哪儿了,或是怎么摔到地面的。他站在傻子的上方,嘴唇惨白,眼睛冒着火。他张开双唇,再次发出可怕的叫声。接着,他举起了鞭子。
傻子仍处在眩晕之中。第一波鞭击和紧接着的第二波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尽管血水已渗出他的肌肤,鞭痕处已皮开肉绽。他躺在那儿,呆呆地注视着半空。伊芙琳的眼睛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但他仍然没有动。
又一阵鞭打呼啸而来,鞭梢陷进他的后背,发出了噼啪声。他以前的反应能力一下子回来了。他用手撑着地,向前滑去,想让腿先回到水里。男人丢下鞭子,双手抓住傻子全是骨头的手腕,拖着他朝与池塘相反的方向跑了十几步。傻子长长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拖着在地面上来回摆动。他对着傻子的头踢了一脚,随后跑回去取鞭子。当他回来时,傻子已竭力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男人又踢了他,踢得他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他用一只脚死死踩住傻子的肩膀,随后用鞭子抽打他裸露的腹部。
一声魔鬼般的尖叫从他身后传来,仿佛有一头长着虎爪的小公牛攻击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翻身向上看去,看到了他女儿那张疯狂的脸。她咬破了嘴唇,口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来。她使劲挠着他的脸。有一根手指插入了他的左眼。他痛苦地咆哮一声,坐了起来,一只手抓住她颈部的蕾丝蝴蝶结,另一只手里沉甸甸的鞭子手柄重击了她两下。
他哀号着再次转向傻子。但这时,无法抑制的逃生反射已经产生,冲走了其余的一切。或许是因为鞭子把手把那个女孩打得晕死过去,有什么东西也被打破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傻子现在只想逃走,在成功之前,他顾不上其他事情。他长长的身体像只磕头虫般拱了起来,向前翻了半个跟头,四脚着地落在岸边,然后跳了起来,身在半空又被鞭子击中。飞行的身体夹着鞭子蜷缩起来,刚好把鞭子卡在他的腰间。手柄一下子从男人手里滑脱了。他咆哮着朝傻子扑过去。傻子这时已经没入了冬青树下的溪流里。男人把脸埋在叶子中间,使劲分开枝条,沉入水中穷追不舍。他勉强抓住了一只光着的脚,正想往回拉时,那只脚使劲一蹬,踢到了他的耳朵。他还想再往前追时,头却撞到了铁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