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荼蘼篇?(Sad Ending)70 南宫辞

柒拾 70

除夕,清晨。

子楼起的很早,亲自下厨做了早饭。

虽然只是简易的肉丝面和蒸饺,他亦担心许久不曾下厨,生疏了厨艺,向客栈的厨子大叔请教再三。

蘸酱也是极为重要的,醋,酱油,碎椒还有少许香油,注入了蒸饺酱的灵魂。

煮面时,这肉丝需片的薄,烹饪后保持鲜嫩,葱花宜色泽新鲜,面汤清澈爽亮,面的质感,亦要带三分筋道。

子楼耐心的留心着火候,待捞起面条后,放入面汤中,热腾腾的蒸饺亦接近出炉之时。

厨子大叔瞄了一眼,“公子,成了。”

子楼拿起沾水的灶布小心的将蒸屉提溜起来,放在灶台上。

厨子看他略有些生疏的模样,笑道,

“公子,这后厨之事,也诸多不易啊。

你亲自下这一趟厨,是为了给夫人惊喜吧。”

子楼看向他,唇角微扬,“叔,您猜的对。

我已有些时日不曾亲自下厨,今天是除夕,总想给夫人备些什么,让她欢喜,又怕金玉之物太过凡俗,她不够喜欢。

思来想去,便打算先做一顿早饭。”

厨子和蔼打趣,“你们夫妇这三天两头的,又是做饭,又是煮面、煲汤的,真是羡煞俺这个老光棍了。”

子楼失笑,“但这厨艺还真比不过叔。”

厨子挠了挠头,“这话说的不错,我好歹也掌勺三十多年了。”

他看向将子楼,“公子,俺给你露一手。”

那厨子拿勺子沾上和了鸡蛋液和盐的面糊,倒在油锅里,三下五除二,用筷子一提,酥脆金黄的炸蛋饼就出锅了。

厨子拿小碟子将炸蛋饼摆好,

“这算俺送你们的,希望你们小两口一直这么好。”

子楼点头,含笑接过,“谢谢叔。”

他将早餐妥帖放在漆盒中,取来碗筷,将盖子合好,正准备离开。

那厨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公子,你夫人是不是身体不大好,俺瞧着和她一道的那个姑娘总是在厨房里煎药。

俺认识一个宋大夫,祖传的医术,经常在城郊义诊,要不介绍给你们?”

子楼眸光轻闪,旋即道,“如果您说的是宋晚榆先生……”

“不错,正是宋神医!”

“其实,宋先生已经在给我家夫人问诊。”

“那就好,宋大夫菩萨心肠,又医术精湛,你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承您吉言了。”

冬风吹雪,厢房内,随着冷掉的炭火散去的外部温度让秋离有些贪恋被褥里的温暖。

她将头埋进了棉被里,抱住自己有些怕凉的躯体。

忽而传来一阵暖暖的面汤香气,她轻轻一嗅,从被窝里探出头,却见子楼端着食盒走进来,在桌上放好。

他对上秋离朦胧的睡眼,缓缓走到榻前,探了探她的额温。

他身上还留有一点灶台的烟火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松香,让人觉得很安心。

“小梨子,要不要起床吃饭?”

秋离略微挣扎了几秒,还是抵抗住了被窝温暖的诱惑,微微坐起身。

子楼温柔的拢了拢她的头发,起身走到柜子旁,取出一套新衣,珍重的将它取出,放在了秋离的床头。

“夫人,希望你喜欢它。”

秋离看向那件华服,主色调为汉白玉色,而飘带则是金莲花橙色,袖口纹着祥云与落霞,端庄而不失灵动、飘逸。

“我很喜欢。”

子楼温眸含笑,走到屏风后面,背过身拿起一本书卷,慢慢翻阅。

秋离则从榻上起身,换上了那身汉白玉色的华服,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腰间。

许是怕发丝勾在衣衫的坠珠上,她将头发绾成了一个松散的髻,用发簪簪起。

梳洗片刻,她起身走到屏风前,温柔的看向他,“江瑜,如何?”

她在他身前转了一圈,发丝随着旋转的白色裙裾一起飞扬。

“好看。”

他放下手中书卷,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屋内的光是暗淡的,而她却洁白如栩,熠熠生辉,恍若含着日月的明珠。

佳人芳唇微动,面若桃花,“色泽,意象和纹理,我都很喜欢。”

他温柔的牵过她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身,

“得你青睐,便再好不过了。”

子楼将她牵到桌案前,缓缓打开食盒。

“夫人往日为我洗手做羹汤,瑜受之,亦常惭之。

今日,我也为夫人做一顿早餐,虽然简易,还请夫人莫要嫌怪。”

秋离眨了眨眼,托腮莞尔,“好,那我且尝尝我们家子楼的手艺有没有进益。”

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肉丝面,忍俊不禁。

“怎么了,是不是放多酱油了?”子楼见她的神情,心里有些慌张。

秋离含笑摇摇头,夹了一块炸蛋饼,浅尝一口,赞叹道,“子楼,你的厨艺进步了,焦嫩和咸淡都掌握的很不错。”

子楼笑了笑,“其实炸蛋饼是厨子叔做的,不过肉丝面和煎饺是我做的,希望还合你口味。”

秋离夹了一个煎饺,沾了些酱汁,送入口中。

她眼神闪过一丝惊艳,“就是这个。

小时候我最喜欢用小笼包沾着这个酱汁吃。”

她又夹了一个煎饺,放入他碗中,旋即看向子楼,“庆云也是这种做法吗?”

子楼微微颔首,尝了一口那焦香适宜的煎饺,“嗯。”

秋离点点头,赞叹道,“很好吃。”

二人一道用了餐,秋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晚上除夕宫宴,按照礼制会有男女分席。张老将军家的则宁妹妹前日里邀请了我同席,等散席后你我可以宫门口见。”

子楼温柔的替她挽起袖口,以免再沾到汤汁,

“夫人恐怕无法如约了。

虽然男女分席,但是太子殿下昨日转达,瘟疫驱散,国事初平,江湖盟亦有功,除夕宴席上陛下将会召见我们。

夫人大抵会和郑良娣同席,不过——也有可能是国子监的李司簿,毕竟她受陛下恩重,又和你同承柳大人门下。

具体事宜,还得看礼部如何安排。”

秋离凝眸道,“好罢,那我待会差人去和则宁说一声。

这丫头心实,我若是爽约,她大抵会不乐意。”

子楼颔首,接着道,“嗯。此次宫宴,人数不少。

席间若有女眷与夫人投契,结识亦无妨。

若是夫人诚然不喜,也不必诸多应酬,过费心神。”

秋离嫣然一笑,“放心吧,我素来也算习惯了这些的。

合则适之,进退得宜便好,终归也不是日日如此。”

子楼点了点头,“我自是相信你能处理好的,只是不要委屈自己便是。”

他走到铜盆前,净了手,用帕子擦干。随后走到梳妆台旁,

“小梨子,替你描眉可好?”

“嗯,夫君可要想好了。

你上次描的眉,苍劲有力,让我被茯苓那丫头笑了半日。”

“我兴许有所进益……”

“子楼,你还是去看会儿公文罢,我梳妆好再来寻你。”

对上佳人的盈盈秋波,在秋离恳切的注视下,子楼还是推迟了替妻子描眉的想法。

“好,我收拾碗筷,待会再上来。”

……

月出,浮云散去。

一辆挂着玄冰珠佩的马车向着宫门行驶而去,门前有禁军盘问,子楼取出了一份手诏,禁军将领点了头,自是放行无阻。

秋离温雅一笑,掀起帘子,“第一次来这京都的皇宫,观之果然紫柱金梁,霜华朱瓦,别具浓华。”

子楼倚在窗前看她,“夫人要是喜欢——”

秋离摇了摇头,“笙歌舞榭,幽曲暗藏,春殿千秋,终作古矣。

在里面的人出不去,在外面的人,却也进不来。

宫道森森,又岂是这般好走的。”

子楼握住她微凉的掌心,“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想太多。”

秋离点点头,松开指尖,却下雪白的窗帘。

转头,被他揽住了纤腰,将轻裘披上,“我在,便会护着夫人平安喜乐。”

窗外冷风呼啸,看着江瑜认真的眼神,她的心忽而萌生了裂隙,渗出一点难以言喻的心酸,旋即轻轻抱住了他。

她很少这般主动,子楼温眉,唇角勾出浅浅的弧度。

缘着淡淡的香膏气味,他低头看她,直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才将单手托住她的后颈,将柔和细密的吻轻轻落在佳人的红唇上。

她睫毛轻轻颤抖,但却没有丝毫的抗拒。

他在等她呢,等她心甘情愿的停下脚步,回头说出不是缱绻的情话、亦非嫁娶时许下的诺言,而是真心约定的那句,

“江瑜,一辈子,可以。”

她缓缓松开他,靠在他肩上静自想道,

“若是真能抛却一切,活在当下,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她没有细想。

来京都之后,有些事做与不做,对她而言,结局都不会变。

对那些深埋黄土之中的人而言,亦是作古之事。

可她依旧陷入迷惘。

即使自己不是能改变天下大势的豪杰,至少也不能对亲人生死漠不关心,对不义惨案视而不见。

常言道,人力微浅,大势自有定数,所以无论作为与否,其实什么都不会变吗……

但至少不能人人都这么想,至少不能人人都等着旁人去做点什么,自己却沉溺于怯懦者的欢愉,否则这个世界会很冷漠……

只一番思量,不知不觉,便已经行到了内宫。

子楼先行下车,再扶着秋离下马。

她回过神来,轻盈一纵,脚尖着地,汉白玉色的裙子黏上几片晶莹的雪。

秋离轻轻拂去雪花,抖动长裙之时,忽而闻到身后有冷冽的清香。

她抬眸看去,只见气度庄华的黑袍男子从身后经过,步履沉稳,他的目光瞥见了子楼和秋离,但并未停留。

身后跟着的暗卫朝秋离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匆随着黑袍男子向内宫夜宴处行去。

子楼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眸光微闪。

他牵起秋离的手,在雪地里缓缓行走,二人走了许久,静自沉默着。

许久,秋离缓缓道,“方才那人,是恒亲王。”

“嗯,我见过。

与夫人大婚时,二殿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庆云。”

“那日香山之上,其实——”

“是他救了夫人?”

“嗯。”

秋离垂眸,接着道,“我不愿揣度人心,但,是恩是计,终归难评。”

子楼替她拢了拢裘衣,

“如此,算江湖盟欠了他一个人情。

等年节备上些礼,为夫托人给二殿下送去。”

秋离淡淡点头,“也好。”

二人进殿时,竟然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姑姑亲自来迎。

“白姑娘,江公子,陛下有请。”

那掌事姑姑年岁虽长,自有一番风韵典雅,举止皆有态度章法,想来是宫中资历极深的。

她朝秋离淡淡一笑,“姑娘不必拘束,咱们陛下是平易近人的,你且宽心,只需将他视作长辈即可。”

白秋离首次面见陛下,原有些紧张的心思,被那位姑姑柔声提点后,也稍稍放松了些。

二人同步走到宴席厅中央。她浅浅朝那位尨眉皓发的陛下看了一眼,但太远亦看不清龙颜。

随后按照礼制,欲向陛下行礼。

陛下和蔼一笑,声音浑厚而有力,“今日是家宴,朕不想论君臣,就不必行大礼了。”

秋离与子楼相视一眼,默契的按照对待族中长辈的礼节,行了三揖。

“白丫头,和你夫君上前来,给朕瞧瞧。”

“诺。”

二人缓缓上前,满堂目光汇聚在此,只见灯火之下——

公子身姿挺拔,薄唇微弯,若庭前竹。

姑娘仪态端方,眸光皎洁,似朱檐雪。

自是心照不宣,同气连枝。

“臣,江子楼,见过陛下”

“臣女,白秋离,见过陛下。”

席间有王公贵族已经开始小声议论,无非是关于二人的身份,以及此前发生的那件让朝堂和江湖风波不止的案件。

陛下横眉扫了一眼,席间顿时安静下来。

“江小郎君,白家丫头,快起身吧。”

陛下瞥了一眼席间,“丫头,听闻你也是柳太傅的弟子?”

“是,老师在南都任教时,臣女有幸拜入师门。”

陛下抚掌一笑,“如此,朕的两个皇子还有明瑟丫头可都算是你的师兄姊啊。”

秋离微怔,面色恬淡。

陛下似是起了意,接着道,

“哎,朕瞧着你这丫头格外有眼缘,

咳咳,朕做个主,让衡儿和晔儿认你当义妹,封你个郡主如何?”

秋离面上温定不改,内心已是风波乍起。

陛下为何对她如此关照,难道已经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洞悉?又或者是借机在试探江湖盟与朝堂势力的关系……

她稳下心神,微微抬眸。

至少从明面上看,陛下目光真诚而善意,还带着三分家翁看子女的慈祥。

片刻之间,秋离已经做出了决断。

柳眉弯弯,佳人温声道,

“陛下体恤臣女失怙,愿以父亲对子女之心关爱之,秋离铭感于心。

臣女读《王女传》,方知本朝除却王侯之女,三位单独册立的郡主皆立下过不朽之功。

红昭郡主曾率军出征,平定边乱;华裳郡主和亲东海藩国,为两邦换来百年和平;昌平郡主,有从龙之功,还曾任女尚书,革新吏治,当世流芳。”

她轻叹,“比起三位郡主,秋离自愧不如。”

陛下微微一怔,旋即温和道,“原来你这丫头竟是如此心志高远,是朕小瞧你了。

罢了,等你像三位郡主一样,于国于民立下功勋,朕一同封赏。”

他看了眼太子,

“衡儿,上次听你说国子学有一位典簿致仕了?”

太子恭敬点头,“是。”

“和祭酒说一声。让你师妹在国子学修习一段时间,若她能适应,将来便暂上这个空缺。”

太子自是人情练达,从容不迫的应下,朝子楼和秋离和颜悦色的一笑,

“小妹,你得好好谢谢父皇。这可是小五都没有的待遇。”

“臣女,谢过陛下恩典。”

陛下不过提了一句,太子就能如此自然的转变称呼,既讨了君父欢心,又让她不得不承情,秋离暗自觉着,此人不愧稳坐东宫多年,心海之深,不可揣测。

席间黄衫的公主的娇声抱怨道,“皇兄,你要夸白姑娘夸便是,何必把自己的亲妹妹贬的一文不值。

还有父皇,你也太偏心了,我求了你好久,你都不答应我……”

陛下宠溺的看向五公主,“小五啊,朕许白丫头典簿,是因为她熟读经纶,有南山先生之才名,希望她能有所建树。

你啊,朕看就不必了,朕看你是看中了国子学的美男子,改明儿给你寻个情投意合的当驸马,也就罢了。省得朕的皇儿,偷偷翻墙,惦记人家。”

皇后朱唇微启,笑道,“陛下,你再说,小五就要恼你了。”

“得,朕不说了。”

陛下慈眉善目的看向二人,“江小郎君,朕也听闻你行商的事迹很久了。

你年纪轻轻,已经走南闯北,沟通西域与中原商贸,朕也很欣赏啊。”

子楼谦和一笑,“陛下过誉了,子楼身为南国子民,自当为国尽绵薄之力。”

“好,江家世代忠于国,协助朕治理地方,朕感佩之啊。

小郎君可愿意留于京都,替南国继续效力?”

“陛下信任,臣定不辜负。”

一番君慈臣敬。

江子楼深知,陛下亲自施恩授官,其背后的含义也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的。

奖赏功臣是一层,也有收拢权柄,顺便敲打江家和其他世族的意思。

朝廷一声令下,便可让曾经的苏家一夜之中陨落,江家如日中天,江湖盟盟主入朝。

繁盛与衰落,仿佛都是转瞬之间,让地方世族不得不畏敬而远虑之。

宫宴上,一派祥和,神霄绛阙之中,歌舞升平,宾主尽欢。

子楼坐在许长庚旁边,二人时而举杯攀谈。

而秋离则被安排在了李明瑟旁边,可是她身旁的位置,始终没有人出现。

她不禁有些忧心。

席间有不少女眷来同她结交敬酒,郑良娣自是温柔热切,处处替她周旋。

反而是同她素日亲近些的,例如则宁、灵蕴,晓得她最近身子不好,只远远的朝她会意,没有来扰她。

五公主也来找她敬酒,被身边的小侍女撞了一下,不小心把酒洒在了秋离身上。

她脸色不大好,碍着场合没有发作,扭扭捏捏的和秋离道了句歉。

秋离有些心疼衣服,毕竟是子楼送的……但是也不好怪她,只无奈一笑,“无妨。”

五公主蹙眉扫了那小侍女一眼,“看你做的好事!还不快带白姑娘去把衣服换了。”

那小侍女唯唯诺诺的,引着秋离从内门离开,穿过长长的宫廊。

“白姑娘,都是我的错……这里是宫内的客室,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取了衣裳后给您送来。”

“有劳了。

姑娘,雪天路滑,慢些也无妨。”

那小侍女似乎有些慌张,点了点头,冒失的走了,在门前还差点滑了一跤。

秋离安静地在客室休息,直到走廊外想起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她放下手中茶盏,走到房间靠门的书架旁。

三声敲门,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昏暗的烛火下,玄衣男子看着那几案上冒着热气的茶盏,淡淡转身。

便对上秋离探究的眼神。

沉默。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成冰,她手腕上好了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坐吧。”

容晔此人似乎对君臣之间的尊卑礼节很是淡漠,这点上与他的父皇倒是如出一辙。

他们在意的,是人心,而非表面功夫。

她没有问这一系列的事情是否是巧合。

是与不是又如何,终究一个亲王想寻一介布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小师妹,近日可还无恙?”

容晔淡笑着给自己斟茶,倒也不急着尝,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尚可”,秋离抬眸应道。

倒也不是不可以加一句“劳殿下挂心了”的场面话,但不知为何,她见着他一副不徐不疾、气定神闲的模样,便是心里隐隐郁闷。

气场不合,莫过于此。

容晔倒也没有恼她淡漠的态度,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

“这是父皇赐的,虽说不能治伤,却有温养滋补之功效。师兄我一片好心,你可切莫推辞啊。”

“不必了,宋先生给我开了药,倒是不宜再服用大补之物了。”

容晔浅尝了一口新茶,浅笑道,“小师妹,这药是给江盟主的。寒冬腊月,终归不利于病体,此药当有所助益。

不过,若是小师妹不信我,倒也是可以先给宋神医验一验的。”

“殿下多虑了。

劳殿下亲自赠药,秋离自是要替夫君谢过的。”

秋离接过药瓶,收入袖中。

容晔看向她,微微勾唇。

“殿下,今日造访,可有旁的事?”

她倒是直言不讳。

容晔颔首,“不错,宴席处已经安排了女史替你向陛下暂辞,小师妹,我想请你帮个忙。”

秋离凝眸,“怕是不便,那侍女待会要送衣裳来的。”

容晔笑着看她,“怎么,小师妹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那侍女是吾的人,自然不会来搅扰。”

秋离仍是对他抱有警惕,但观其言行也不至于放肆,或许是真有所求,倒也没有立马回绝。

嗅到一阵茶香,恍惚间,脑海中似乎有些片段闪过。

“熟悉?”

容晔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今日请你帮忙的事情,便与小师妹的遭遇确有相似之处。

是故,我希望小师妹能将发现的端倪,一一告知。”

……

夜色之中,沿着皇宫的密道,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恩华殿中。

那位曾经受尽恩宠,如今重门深锁、幽闭深宫的皇贵妃娘娘正端坐在铜镜前,红颜粉黛,也掩饰不了她憔悴的神色。

“母妃。”

皇贵妃放下手中玉篦,缓缓转身,

“晔儿来了?”

深宫之中,或许唯有容晔,她的皇儿,能让神志有损的她始终惦记,露出慈爱与欢颜。

她的目光扫过他周身的女子,“晔儿,这位姑娘是——”

秋离抬眸打量这位皇贵妃娘娘——

她虽然病容失色,却不似林下风致,周身几分萧肃,仿佛跌落人间的月神一般……

眉黛如画,玉骨冰肌,不可亵渎。

一时间竟然被她的姿容与情态所触动,莫名生出几分好感。

她纵为女子,也被其倾城的气质所惊艳,何况是陛下,甚至……右丞相。

还未等她细思,身旁之人却缓缓开口,

“母妃忘了吗,上次您说要儿臣带岑湘入宫探望的。”

皇贵妃眸子闪过一丝神采,“原来是岑湘丫头。

你这孩子比当年……倒是多了一分柔俏,本宫差点没认出。”

白秋离看了一眼容晔,见他面上没有一丝要解释的意思,只得认下,“劳娘娘记挂了。”

皇贵妃温柔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果脯”。

“湘丫头,我记得你上次来时,似乎很喜欢本宫这里的话梅干,不妨带回去尝一尝。”

秋离上前,双手接过,轻触时便知里面绝不是果脯,有些扎手,凭借她经商时验货的经验,感觉更像是……

皇贵妃咳嗽了几声,容晔关切道,

“母妃,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晔儿不必忧心,母妃身子素来如此。”

她淡淡一笑,拿起香匙,熟稔的朝铜香炉里添了一小点香料。

一点火星微燃,淡淡的药香在室内弥漫。

嗅到这有几分熟悉的味道,秋离暗自心惊,瞥见容晔朝自己微微摇头,隐忍住内心的震撼,按下不表。

她自是久闻不得这种香料的,胸口凝滞的闷……

但此刻在皇贵妃宫中,倒也却是不好直接提出。

“母妃,岑湘闻不得。”

容晔缓缓开口,眸子微微一闪,顺手用几案上的茶杯浇熄了那香。

皇贵妃微怔,倒也没说什么。

片刻,她芳唇轻启,“晔儿,这个时辰,豆蔻该从小厨房回来了,你去外间看看,顺便让她再把松茸鸡汤热一热。”

容晔似是有所思虑,但皇贵妃的语气似乎比平时坚定些,是故他也不好拂了母妃的颜面,朝秋离看了一眼,转身朝外间走去。

此刻殿内只有秋离和皇贵妃二人,气氛倒是有些微妙。

秋离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上前,“娘娘,若长期咳嗽,则香料不宜多用。”

“无妨。“

皇贵妃似乎留意到了什么,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凝思片刻,拿起毛笔,沾了几点墨水,似乎在纸上写着什么。

医者仁心,尽管眼前的女子是右相的义妹,且可能与当年那个案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

“娘娘,小女略懂医术,若您不介意,可否——”

皇贵妃缓缓落笔,将毛笔洗好,用白帕擦干,悬回笔架上。

“丫头,你虽非王公贵女,但切不可妄自菲薄。

晔儿看重你,本宫瞧着你也欢喜。”

她将那张写了数行的纸递了过去,秋离接过,一眼扫之,竟然是些政要杂谈和经邦策论。

秋离柳眉轻蹙,“娘娘,这是——”

“本宫挑了些有趣的书,丫头便先从这些读起吧。

你既是晔儿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总归要明白三分,将来才不至于让人看轻。”

秋离目光落在所列之古籍上,停了片刻,旋即将纸张折叠了起来,收入袖中,

“是。”

皇贵妃温柔的眼波深了些,美目流转,

“不是想替本宫诊脉吗,看看吧。”

她伸出袖腕,待秋离用手轻轻搭上,察其症状。

秋离心中的疑窦得到了印证,神色也有些凝重。

她抬眸,郑重道,

“娘娘体寒,我给您列张方子吧……”

得了皇贵妃准许,她草草书就了一个“药方”,叠起来,递了过去。

皇贵妃扫了一眼,勾唇道,

“若太医院都看不好的病,能被你一个毛丫头治好,那些老精怪们当真是要知羞了。”

她漫不经心的看向秋离,

“不过若是从庆云来的那位医女,或许能替本宫排忧解难吧。”

秋离微微一怔,抬眸对上皇贵妃别有深意的眼神。

“晔儿还真以为本宫病糊涂了。”

秋离在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冷冽的气息,有些不寒而栗。

“娘娘……”

“你的身份,从方才姑娘的言谈、字迹可见一斑,再加之腰间的玉佩,本宫自是不必多言了。”

提到玉佩,秋离眸光一闪,

“娘娘认得它?”

皇贵妃眼波盈盈,“不错,少时所读的《古玉记》里有其纹样的绘图。”

见秋离似乎有兴趣,她敛去了几分威严,放缓语速道,

“此物乃九龙佩,前朝令狐氏一族被诛灭后,此佩被洗去龙纹,重新雕刻,取名云华佩。

传闻其为木氏皇族后裔唯一的随葬品,辗转多年被千里江山楼重金觅得,珍藏阁中。

而这千里江山楼的后身,正是如今的碧海阁,其中藏珍,可佩戴之人屈指可数。”

秋离若有所思的微微颔首,似在斟酌着什么。

皇贵妃淡然一笑,“本宫幼时便爱读些野史杂谈、朝代秘闻,自然不会认错。”

秋离暗自慨叹,若是要对书中绘图记得如此清楚,除非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其学识谈吐,确非等闲。

“不必紧张。如你所见,吾在宫中的境遇并不算好过。

朝局变幻,皇室波澜不断,本宫只希望吾儿能平安。”

……

秋离默然,抬眸道,

“娘娘多虑了,殿下有右相大人照拂,自是——”

“兄长?”

皇贵妃微怔,似是在想什么,旋即勾唇一笑,

“姑娘是这般想的?

罢了,是本宫会错意了。”

皇贵妃美目一转,眼神中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疏离和凉薄,

“姑娘可否去门外将晔儿唤回,今日合宫欢宴,他本不该在本宫这里久留。”

“好。”

秋离移步外间,推开门时,只见玄衣公子便在外间的轩窗看雪,一杯茶,一件狐裘,飞雪落满衣。

“殿下,皇贵妃娘娘喊您回去。”

容晔回过神来,眉眼中夹着一丝闲逸的风流态度。

他随手拿了个刚温好的手炉缓步而来,错身而过时塞到秋离手里,加快步伐回了内室。

皇贵妃对令狐夜嘘寒问暖了几句,叮嘱他回夜宴去。

想来是顾及自己儿郎颜面,她选了一双玉璧赠给了秋离做见面礼,秋离一番推辞不得,最后被容晔代为收下了。

告辞后,二人于狭长的密道里秉烛而行,四周寂静得只剩脚步声。

“母妃如何了?”

玄衣公子忽而停下脚步,眸光晦暗的看向眼前人。

“中毒了,而且……”

“说吧,吾不怪罪你。”

“皇贵妃娘娘可曾有过晕眩、神思倦怠的症状?”

容晔微微颔首,“是,但我派人查过母妃的膳食,没有问题。”

秋离从怀中取出那“蜜饯”,拆开绳子取出几片轻嗅,

果然——是香料。

秋离蹙了蹙眉,“宫内太医都查不出来么……

皇贵妃寝宫中的这药香加入了酥芸和浣魂草,少量使用有镇定安眠功效,长期用则会有致幻的效果。”

似是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茶叶也少喝,尤其忌一寸香,容易致失眠,且与香料药性相克。”

烛光下,容晔的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母妃的身体,能否通过调理恢复如常?”

“我方才写了一张药方,可以暂时延缓毒性,但并没有根治的方法,请殿下见谅。”

容晔顿了顿,一改玩世不恭的做派,正色道,

“秦姑娘,若你有解毒之法,吾愿千金以求之。”

说完,他端正的朝她行了一礼。

秋离错开了他的礼,淡淡道,“真的没有。”

容晔漆黑的瞳仁中有烛光摇曳,闪过一丝凉意,

“秦姑娘可不要骗吾。”

秋离冷然看了他一眼,

“论善谋,我心中的成算怎比得上殿下。”

“呵,当年我派人探听过姑娘的病情,大夫说此症若不解,不过三五载光景,且病人汤药不能离身,形容憔悴。

如今姑娘虽体质偏弱,但精神气尚可,行走利索,全然不似风中之烛。”

他走近了一分,“我知道,宫里送去的丹药你没再吃过。

想来,是研制了新的解毒之法——”

他的话语像刀锋,步步紧逼,想要探清她的虚实,揭开那庐山真面目,以印证自己的猜想。

他只想着她再坚韧,心肠也是柔的,到底是经不住他恩威并施,步步紧逼。

“秦姑娘,请赐教。”

一语落定,却正中她隐秘的心事,此种百感,不足为外人道哉。

秋离强压下心中的郁色,声音清冷如弦,

“你说的没错,如果完全放任,毒症发作不过是三五年光景。

然而你母妃是长期少量摄入毒性,香料中还加入了克制毒性的温姜草,以此推断,病症只有在其体虚时才来势汹汹,不会致命。

按照方才的药方,两日一贴,可缓解一二。”

容晔蹙着的眉头松开了几许,思量几寸,却又发觉了话中的蹊跷,

“那你——”

“恰如殿下所想,只有延缓之策,而无根治之法。”

她语气淡淡,叫人看不出阴晴。

容晔敛了敛神色,“抱歉,无意冒犯。”

秋离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提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容晔亦是默然,秉烛走在她身后。

直到密道的尽头,有冷风吹来,秋离打了个寒噤。

容晔行至她身前,开启了密道的门,逆着冬风在前头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雅间中,户外的天空响起了烟火之声。

秋离抬眸望去,一朵绚烂的紫色烟花升上天空,然后又化作星子四散而落。

想起了清江画船之夜的烟火,还有远在玉门关的小英,她的眸光温柔了下来。

“小师妹喜欢烟火么?”容晔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她微怔,抬眸看向一朵升上天空的橙色花团,

“嗯。”

他看向她的脸颊,只觉得那双瞳中似有清澈的虔诚,亦有无法洞悉之怜光,和记忆深处某个影子说不清的相似。

“晚宴的饭菜还吃的习惯么?”

“嗯。”

“母妃刚刚没让你为难吧?”

“没有。”

“解毒之法,吾会请名医继续研究的。”

“……”

“小师妹,你在想什么?”

眼前之人沉静无声,容晔顿了顿,准备接着说些什么。

她却冷不丁道,“在想五年后。”

秋离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启唇道,“还会是这般光景么?”

容晔顿了顿,耐心道,

“会,京都冬日里有雪。

每年逢除夕夜,父皇必定差人在宫宴处放烟火。

年复一年,无外如是。”

“嗯……”秋离漫不经心的答着,将掌心的冰凉慢慢暖化,“好在人都是向前看的。”

容晔眸光暗淡了一刹,倚窗打量着她,片刻方启唇道,

“那是自然。”

“世人所忆,其实也并无二致。

不过是和形色之人,在相似之地谈笑风生,纠葛追怀……”

容晔见她情态有异,止住了她的话,平静道,

“逆风而行,忌多思,且量力。

生平若潇洒如风,活它个畅快淋漓,又何须再记挂坟头草高之事。”

她倒是不曾想过旁人会联想到这方面,不免有些讶异,

“殿下还真是……直言不讳。”

容晔微微勾唇,“实话实说罢了。小师妹要听唬人的,吾也可以换一番说辞。”

秋离的目光落在了庭院里的一棵沾了残雪的枯木上,停留了片刻,摇了摇头,

“殿下还是多说真话吧。

唬人的话说多了,世人便不再轻信了。”

容晔眼神微狭,沉吟道,

“真话,只怕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

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直到风声渐息,他眼波微动,

“吾接到了一封情报,但事关机要,暂不能透露。

若此事经验证为真,吾会差人请你和苏公子来府上一叙。”

秋离柳眉微蹙,“殿下有话,便不能现在说吗?”

容晔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心有忌惮,没有说出口。

“既然无话,秋离便告辞了。”

“留步。”

“怎么,殿下还有旁的事?”

“吾想问小师妹一个问题。

如果,汝非秦家人,亦与江湖盟毫无关联,卿待何如?”

秋离打量了他一霎,启唇道,

“秋离自认和殿下并非熟悉到可以秉烛夜谈的程度。

不过,您既然有所问,公平起见,便以一问换一问——

如果殿下不是皇家人,也与朝局毫无关联,您又会如何呢?”

容晔勾唇,“你要吾此刻作答,自是方圆之内的答案。

恰逢乱世,与其任人宰割,不如裂土封侯,一争天下,若是足够强大,至少可护一方净土;

若得治世,做个富贵闲人,盘下一座山庄,钓虾捕鱼,安逸快活,倒也幸哉。”

秋离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惊讶,

“江山代有才人出,殿下确是适合王侯之道的,做个富贵闲人,倒是屈就了。”

“吾已经坦诚相待,那师妹呢?”

秋离凝眸浅思,“若非此时、此刻、此身,愿生逢安平之世。

虽无过人之能,然有双亲健在,友邻和睦,置业安家,偶尔周游,人世一览,便也知足。”

“吾本以为师妹会说志在著书万卷,诲人不倦,亦或是兼济天下,深藏功名。”

秋离温然道,“殿下见笑了,我本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并非神仙圣人。若幸逢盛世,做个平凡之人,难道不好吗?”

她朝他端正的行了一礼,走出雅阁,沿着飘雪的长廊行远。

那背影——

容晔恍惚了一霎,目光飘向锦盒里那对皎洁无双的玉璧。

他沿着那背影的方向,追到了长廊的尽头,却在漫天风雪中驻足。

除了火树银花,和白茫茫的宫墙,天地间唯余一片空濛。

冬风拂过他的脸颊,他竟不觉的冷,蹲下身来,在冰天雪地里拢起一团洁白的雪。

揉揉搓搓,将两团雪捏成了雪人的头和身体,拼在一起。

他将那雪人堆在一棵大树下,给它安上了两根歪七扭八的枝丫。

不知何时,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容晔只淡淡的看了那落在地上的残影一眼,

梨黄色的伞覆上他的衣角,将他的影子一点点笼罩在伞荫下。

“殿下,小心着凉。”

容晔缓缓起身,神色有些许黯然,

“阿隐,好久没有人陪吾堆雪人了……”

那黑色的身影将伞朝容晔递了过去,蹲下身,捏了一个丑丑的雪人堆在树下。

两个雪人肩并肩,虽然都歪瓜裂枣,但是看上去还有几分可爱。

容晔失神的看着两个雪人,一声浅息,微不可闻,

“阿隐,谢谢。”

“殿下,即使不是属下,以后还会有人陪您……堆雪人的。”

容晔眸光微闪,淡淡一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吾早已成年,这等稚气的游戏,连五皇妹都不再喜欢了。”

皇城之内,本就不容赤诚之人。

他所希冀而不得的,得而恐失的,

又何止是堆一个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