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泽盯着贺兰明，正色道：“说！”
贺兰明从袖中拿出一只袖珍七彩琉璃瓶，里面装着一枚暗红色药丸。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这小小的瓶上，贺兰明双手将七彩瓶举过头顶，跪道：“南滇法师洛英与臣下有些私交，自知陛下抱恙以来，末将曾求他研制药物以保陛下康健，如今已有了成效。此药名叫消神丸，乃是攻克陛下病症的关键。末将得了此药，不敢有一丝怠慢，今日呈上替太子解忧。愿陛下龙体康健，万岁千秋！”
夜君泽盯着贺兰明不发一语，随后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刘福便去接过贺兰明手中的小瓶呈到夜君泽面前。
夜君泽看着面前的药丸，心中堵上一股气，这可是她救命的药，如今当着众朝臣的面献出，竟是没有给彼此一点退路。
贺兰明见刘福拿走药瓶，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折子，递上道：“末将还有一事要奏。这些年幸得曹帅提拔从前锋营一个小小武将，升为今日神机将军，但这一路来末将的身体已然亏损太多，双肩旧伤未愈连普通的木剑都无法正常举起。如此身躯已难当神机将军一职，还请陛下恩准末将辞去神机营主将一职另寻他人。曹帅既已请辞不日便要回鄞州，曹三小姐如今也已到了议婚的年纪，末将愿留在鄞州侍奉曹帅以报当年提携之恩，还请殿下恩准！”
一席话看似不过两个主题，辞官，报恩。但知晓内情的人都知道，贺兰明这是在做什么。
恒觉此刻终是难忍心中激动，扭头盯着贺兰明说不出话来。而堂上夜君泽更是微眯着双眼，看着堂下不卑不亢神情自若的贺兰明不发一语。她这是以自己为质，换恒觉带兵去西境。他若不允便是不体恤下属，不顾念恩情，这分明是将了他一军。
人人都知曹正膝下只有一子两女，一位在西境领兵，一位在东宫。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三岁的幺女，等嫁了人，身边再无人伺候侍奉。贺兰明说的句句在理，任谁都揪不出错来。
这反而成了让夜君泽和恒觉最生气的地方。他们此刻犹如胸口滑脱了什么自以为拿捏准确的东西，想要再抓却被对方堵得严严实实，怎么也抓不着，只能干着急。
恒觉千算万算没想到贺兰明会拿自己为赌注让他光明正大的离开，他若此时开口求夜君泽让他带走贺兰明，夜君泽定然不会再信任他，到时候事事掣肘只怕寸步难行。若是就这样留贺兰明在鄞州，那么若有一日夜君泽对她没了情分，她的境地岂不是更难？
张云老谋深算，韩子冲对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这样的环境无异于将她推入了虎狼窝，除了夜君泽谁又能护得了她？若是如此，他必得事事听从于夜君泽安排，做一个忠臣才能保全她。
她竟是拿“情”这一字，将二人困死在这局棋中，但凡心狠，便是以她的性命为代价。
一时间朝堂之上众人噤若寒蝉，清楚其中就里的和看热闹的此刻都好奇夜君泽会怎样抉择。
就在此刻，忽听张云传出一声苍老的笑声，向贺兰明抱拳道：“明将军一颗拳拳之心老夫听之为之感动，小小年纪能念及曹正的恩情实属是难得。曹正若知你有这份孝心想来也是欣慰，只是我们这老人怎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贺兰将军既然不能动武，但心思缜密练兵有素也可担个军中文职，继续为陛下效力。”随后他冲着夜君泽道：“还请太子明鉴，明歌可任兵部尚书一职，统筹天下兵马！”
夜君泽看着自己的外公只觉得烦闷，气氛已经够尴尬，为何您老还要来横插一脚？但细细想来张云所言又不失为一个良策，即可安抚恒觉，也可让贺兰明不那么难堪。
于是他想了想道：“尚书一职关系重大，贺兰明身体孱弱只怕不能担此重任，不如就让她做个参事，先在府中静养。至于神机营一事，还是她先担着吧，她若身体不堪重负就先让宋奎和段钟鸣二人代贺兰明行军务，待本宫找到合适的人选再做打算，如今神机营里除了每日操练也没什么大事，不急于这一时。剩下的事，本宫还需与父皇商议后定夺。”
贺兰明觉得自己一定是听岔了，她分明是辞官，怎么到最后自己反而多了一重官职？随即她便明白，夜君泽这是做给恒觉看。在张云逐渐露出对他兄妹不寻常的态度，夜君泽手中权力不稳不足以抵抗张云时，他只有用这样隐秘的承诺来告诉恒觉，贺兰明我保了，你放心去西境带兵，只要你听话，贺兰府里便相安无事，如你有异心，贺兰明的生死我也无能为力。
夜君泽见贺兰明沉默，便对着恒觉道：“裴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恒觉此时脑中烦乱，只是如今已容不得他再退缩，若是失去这次离开鄞州的机会，他只怕谁都保不住，于是他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愿领兵去西境，替陛下和太子扫平一切叛军，还西境一个安宁！”
夜君泽凝神望着恒觉，许久，沉声道：“裴衡听令！”
众人跪，“今日起，拟封裴衡为西征兵马大元帅官从二品，即刻领兵西境，剿灭纳兰鸿等西罗残部及与其勾结的夜君洺余孽，直至剿清为止。贺兰明任兵部参事，官品不变，宋奎协助神机营之事。退朝！”说罢，夜君泽甩袖而去，自有人拟好诏书，送去夜琮那里盖玉玺。
众人缓缓退出式乾殿，只留下贺兰明和恒觉还跪在堂上纹丝不动，张云起身走到他们身前，微微笑道：“后生可畏，老夫等着裴帅的捷报。”说罢慢慢向着殿外走去。
待众人都走的远了，空荡荡的大殿里便剩下他二人，恒觉看着不远处空置的龙椅，问道：“为何这样做？”
贺兰明微微蹙眉，只觉得髌骨像是与地面黏在了一起，她奋力艰难起身道：“保你。”
恒觉猛然起身转身看着贺兰明，低吼道：“我不需要！”
贺兰明惨然一笑，小声道：“三哥，只要你心里有我们这份情谊，我在鄞州便会安然无事。若是你真生了别的心思，那我也祝你得偿所愿，无怨无悔。至于其他事，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恒觉踉跄后退一步，望着眼前贺兰明目光闪烁，有了泪意，他颤抖着压低声线道：“明儿，你明知道这辈子我都放不下你，你为何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戳我的心！”说罢恒觉再不理会她，径自出了大殿。
她能怎么办，这是唯一她能想到的办法，用一份情，用手中唯一能打的出手的牌，来做一场豪赌。赌堂上之人善心未泯，赌堂下之人情义不灭。
而就在此刻，刘福从殿后匆匆赶来，道：“明将军，太子殿下有请。”
贺兰明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刘福来到夜琮休养的崇年殿内，只闻一股浓稠的草药味飘散而出。
夜君泽见她来，将那琉璃瓶摊在掌心，问道：“这就是龙髓的解药？”
贺兰明默默点了点头，夜君泽讪笑，“贺兰明，我看你是疯了，竟然还要拿自己的命来换他自由，裴衡他不值得你为他做这么多！”
贺兰明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夜君泽道：“我信他对我的情义。”只有我在鄞州，他才会有所忌惮，这刚刚安稳下来的大启才不会又陷入动荡之中，你的江山才做的稳当。只是后面的话，贺兰明并没有再说出口。有时候，说得多了反而会成为彼此的负担，倒不如她一人承受。
夜君泽来到贺兰明身前，看着她一双金色的眼瞳，道：“他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为他连命都不要！”
贺兰明痴望着夜君泽，道：“因为他是三哥。”从小到大，都是他在护着她不受伤害，是他及时赶到让她免于邱林的侵害。因为有他，那些灰暗苦涩的时光才不会显得那么孤独而无助。所以她愿意为了他赌这一把，反正也不过几年光景，等她死后一切便由他自己了，但至少她不后悔曾经为他所做的一切，正如她不后悔爱上眼前这个男子一样。
夜君泽心中气愤，原来在她心里，他们之间的情意远比不过她与恒觉，他心头不禁浮上一丝嘲讽，他又在期盼什么？让郑心琪与她说清缘由，换来的不过是她以自己为质都要保住恒觉的结果，到现在她都不肯对他说一句实话。
原来就算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这大启的太子，他也比不过与她一同在淤泥里黑暗中挣扎的恒觉。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行为既荒唐又可笑，于是他转身不再理会她，道：“那我们就来等着看，你这位三哥是不是真的会如你所愿。父皇要见你，你进去吧。”
崇年殿内，孙一正替夜琮按摩脚底疏通脉络。夜琮的嘴角自春华殿之事后歪斜的愈发厉害，望着跪在自己榻前的贺兰明，颤巍巍道：“式乾殿的事，朕已经知晓。贺兰明，你以退为进护住裴衡，是你重情义，但重情义的人在这世上往往都不得善终。”
贺兰明叩首道：“臣下明白。”
夜琮看着贺兰明金色的眼瞳，不由道：“你完全可以自己服用这龙髓的解药，为何要给朕，你要知道命没了就护不住裴衡了。”
贺兰明惨然一笑，道：“臣下不想让太子殿下以后都活在悔恨里，更不想让他两难，这与三哥无关。”
夜琮叹了口气，道：“你对泽儿情根深种，但朕看你如此却似乎并不像是想入宫为妃的样子，你究竟想要什么？”
贺兰明微微抬首，望着夜琮道：“想要陛下一个承诺。”
恒觉回到贺兰府将自己屋内所有的东西都砸在了地上，发泄着怒意，他不明白为什么从他们入了鄞州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贺兰明的心思他猜不透，更不知道她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送他去西境，他们明明可以一同去，去了西境便可过她曾经所向往的自由生活，他会护着她一辈子，哪怕只是以兄长的身份。
他瘫坐在床边，看着日头从正午偏西才听到门外脚步声起。他知道是她回来了，他本想起身，可想了想又坐了下来。为什么每次都要他先道歉，昨夜他已经放低了姿态，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贺兰明在门外踟蹰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入房，而是在门外道：“三哥，明日你就要出征了，今日我叫阿信回来，我们一家吃个团圆饭为你践行可好？”
恒觉依旧不语，贺兰明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一口气喘起来竟是如此困难，可此时她只能强撑着道：“你若气，我便不打搅你了，待会儿阿信回来，我再让芸依来请你。”
恒觉闻言，只听门外再没动静，他心中担忧贺兰明的身体，忙起身冲出去，却见贺兰明立在门外正定定的望着他。目光依恋仿佛如幼时，她会握紧他的手道：“三哥你瞧，方才石洞上方有燕子飞过去了。”
“三哥！”贺兰明轻声唤道，将恒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恒觉无奈一笑，靠在门上，眼神里尽是落寞，道：“你还想说什么？”
贺兰明长出了一口气，道：“三哥，你将来会明白我做这一切……”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恒觉怒道。
“你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割舍的家人！”
“你无法割舍的人是他！是那个稳坐东宫的储君夜君泽！”恒觉抬手指着东宫的方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缓缓低下头，用袖子擦去眼角溢出的泪，随后向外走去，道：“明儿，你自己保重吧。”
贺兰明慌乱的上前，本想伸手去拦，可手抬到一半便又放了下来，望着恒觉的背影道：“三哥，希望你早日得胜归来，我和小虎还有方奕都会祝福你。”
恒觉心中大恸，却依旧没有再回头看贺兰明一眼，大踏步的出了府去了神策军营。
他终究没有读懂她最后一句话中的含义，终究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越来越深，无法跨越，挡住了彼此原本相通的喜怒哀乐和曾经相依为命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