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心依旧》

城市的孩子突然落入乡间,像一尾被抛进陌生泥塘的金鱼,连呼吸都带着格格不入的局促。

叶泽明二年级转学来外婆家的村小学那天,课间操场上滚铁环的喧闹和追逐的乡音,在他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像被掐断了喉咙般骤然死寂。

无数道目光,带着泥土的粗糙和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像细密的麦芒,扎在他浆洗得过分洁白、甚至带着一丝城市肥皂味的校服上。

外婆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粗糙的手,用力捏了捏他僵硬得像块木板的肩头,将他推向那片凝固的喧嚣里。

他低着头,每一步都踩在晒得发烫、混合着草屑和牲口气息的泥土地上,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田埂的玻璃展品,每一步都陷在无声的排斥与审视里。

沉默成了他坚固的壳,一层层包裹住那个曾经在城里还会嬉闹的男孩。

他习惯缩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铅笔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是他唯一的屏障,隔绝开窗外滚铁环的叮当响和那些他永远学不会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嬉笑怒骂。

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照亮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低垂的眼睫和紧紧抿着的嘴唇。

升入乡镇初中,班级某次卫生打扫,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狂舞,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叶泽明踮着脚,伸长手臂,努力擦拭着高处蒙尘的窗框。石灰粉呛得他喉咙发痒,额角渗出汗珠。

忽地,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一桶清澈的水被稳稳放在他脚边,漾开的涟漪晃碎了他模糊的倒影,也映出一张白皙的脸庞。

杨雨欣挽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袖子,额角沾着一抹灰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骤然拨开厚重云层的晨星,带着毫不设防的笑意:“喏,给你打的水。”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乡音特有的尾调。叶泽明的心,毫无预兆地像被重锤擂了一下,猛地撞向胸腔。

他手上捏着的那块湿漉漉、沉甸甸的抹布,仿佛瞬间重逾千斤,几乎要从发僵的指间滑落。

偌大的教室空旷寂静,只有扫帚划过水泥地的“唰唰”声,和他自己那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在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回荡。

八年级那年初春,寒意还未褪尽。课间,叶泽明正低头穿过喧闹的走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杨雨欣的手,正被另一个高大的男生林磊,紧紧攥在手心里。

杨雨欣微微侧着头听林磊说话,脸上绽开的笑容羞涩而生动,带着叶泽明从未见过的光彩。

初春稀薄的日光吻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那一刻,叶泽明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开来,尖锐的碎片刺得他眼眶发酸,鼻腔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慌忙别开脸,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杨树,骗自己只是被扬起的灰尘迷了眼。

操场上,他看见杨雨欣顺从地被林磊拉着跑过沙尘漫卷的跑道,她挣扎着拂开林磊粘在她乌黑发辫上的几根枯草屑,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神情却是无奈而柔软的。当一个姑娘心里装着一个人时,连挣扎都带着纵容。那细微的闪躲,像一根冰冷的、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叶泽明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留下一个看不见却永远疼痛的洞。

时光的河流无声奔涌,裹挟着少年们奔向不同的岔口。

中考像一道巨大的分水岭,杨雨欣与叶泽明一同升入县一中,而林磊的身影,则彻底消失在通往职高的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

高一的走廊总是狭长而拥挤,课间人潮汹涌,像奔腾喧嚣的溪流。叶泽明常常在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书包缝隙里,不经意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时是马尾辫甩过的一个利落侧影,那弧度熟悉得让他心头一揪;有时只是一个纤细的背影,隔着两三排晃动的人群,匆匆汇入楼梯口那片模糊的光影里。每一次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视线交汇,或者一个模糊到需要辨认的点头示意之后,心头便会缠绕上一缕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失落,沉甸甸地坠着。

“你……想选哪几科?”高一下学期某个沉闷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放学的铃声刚歇,教室里一片收拾书包的嘈杂。叶泽明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在喧闹的背景音里,对着正要离开座位的杨雨欣背影喊了一声。

声音干涩紧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刺耳。杨雨欣闻声回头,眼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明朗地笑了,像早春第一声冲破寒冷的鸟鸣:“我呀?历史、政治、地理,纯文!”她的语调轻快上扬。

叶泽明喉结滚动了一下,默默点头,目光却贪婪地扫过她搁在书堆上摊开的笔记——字迹娟秀工整,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再掠过她桌角那本被午后阳光烘烤得微微卷边的历史课本封面。

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在那一刻无声地刻印进他眼底。“嗯,”他握紧了肩上的书包带,指尖被粗糙的布料硌得微微发烫,“我也选文。”

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冰冷的瓷砖墙上,带着油墨未干的潮气。

叶泽明挤在喧嚷的人群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当“杨雨欣”三个字赫然印在同一张表格里,紧挨着他的名字下方——“高二(3)班”——映入眼帘时,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文理分科后,仿佛两条支流重新汇入同一道狭窄的峡谷。物理距离的骤然拉近,无形中冲淡了往日刻意维持的壁垒和生疏。自习课上偶尔交换的参考书,指尖不经意擦过书脊;放学路上自然而然同行的几步路,沉默中听着彼此的脚步声;讨论一道刁钻的习题时,笔尖无意间的轻轻触碰……

那些沉默筑起的坚冰,在细碎流淌的日常里悄然融化,无声无息。某个晚自习后,夜色已浓,叶泽明第一次送杨雨欣回宿舍楼。

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无声地纠缠。走到宿舍楼下那片被灯光晕染得格外昏暗的光圈里,杨雨欣忽然停下脚步,仰起脸看他。

路灯的光晕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试探:“叶泽明……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夜,却重重砸在叶泽明心上。

他的心跳骤然失序狂飙,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根瞬间灼烫得像要燃烧起来。

他几乎是狼狈地立刻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球鞋尖,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干涩得发疼。半晌,才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带着生硬的否定:“……没有。我……我们是很好的同学。”

说完,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眼中可能熄灭的光,匆匆丢下一句“早点休息”,几乎是落荒而逃,将杨雨欣和她那被灯光拉得更加孤单细长的影子,遗弃在冰冷的夜色里。

不久后,一个叫陈帆的男生开始热烈地出现在杨雨欣的视线里。他长得也算高大俊朗,会打篮球。

某个课间,杨雨欣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强装的轻松,在座位旁低声对正在整理试卷的叶泽明宣布:“喂,我和陈帆……试试看?”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眼睛,像在捕捉一丝一毫细微的波澜,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裂缝。

叶泽明整理书本的手指瞬间僵在半空,书脊冰冷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脸上的肌肉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强迫自己弯起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挺好。”声音哑得厉害。

不远处的陈帆恰好看到这一幕,看到杨雨欣靠近叶泽明低语,看到叶泽明那个“赞同”的笑容,以为假戏真做得偿所愿,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得晃眼。

两个星期后,这场精心设计的“游戏”突兀地结束了。毕竟杨雨欣只是想假装和陈帆谈恋爱,然后测试叶泽明对自己的感情。

叶泽明却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拦住了低头匆匆走过的杨雨欣,语气里透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躁和质问:“为什么分了?陈帆人挺好的。”

杨雨欣猛地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目光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失望,有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被深深刺伤的委屈:“你明明……你真的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很好?”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叶泽明狼狈地避开她灼人的视线,侧过头看着斑驳的墙壁,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当然好。”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推开这“好”。他固执地认为,她值得最好的,而自己,显然不是。

叶泽明试图“撮合”的举动愈发明显而笨拙。他会“不经意”地提醒打完球的陈帆,杨雨欣最喜欢校门口那家店的珍珠奶茶口味;会在教室后排,指着窗外操场上跑步的杨雨欣对陈帆说“她最近好像心情不错,你该去问问”。

陈帆起初不明就里,但很快,他看到叶泽明总在杨雨欣身边低语,而女生时而蹙紧眉头,时而沉默不语,脸上没有半分愉悦。

一种被愚弄、被当猴耍的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终于,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篮球场边那片被高大梧桐树阴影笼罩的僻静角落,陈帆拦住了独自背着书包的叶泽明。

他一把狠狠揪住叶泽明的衣领,将他重重抵在冰冷的铁丝网上,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叶泽明的脸颊:“叶泽明!你他喵什么意思?!一边假惺惺劝我跟她和好,一边又缠着她不放?!”

叶泽明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瞬间裂开,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他踉跄着站稳,抬手用力擦掉嘴角渗出的血丝,抬起头。

眼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也冲垮了他最后的伪装。他对着愤怒的陈帆,更像是对着虚空,对着这些年无处诉说的委屈和卑微,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呜咽的嘶哑声音倾泻而出:“我喜欢她……你知道吗?!从初二那年,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开始……我就喜欢她了!这么多年,一直喜欢!一直喜欢啊!”

他的声音哽咽,积攒多年的痛苦和绝望汹涌而出,“可她眼里从来都是别人!林磊也好,你也好……从来不是我!从来都不是!”

陈帆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僵住,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然后化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理解的讪讪,最后只剩下浓重的、无处安放的羞愧。他沉默地看着颓然靠在冰冷铁丝网上、肩膀剧烈抖动的叶泽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背负了新的沉重,转身快步离开了那片阴影。

杨雨欣后来辗转得知了这场冲突的全部经过。暮色沉沉,像一块巨大的灰布笼罩着空旷的操场跑道。她独自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初春的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脸颊冰凉。

回到教室,她走到叶泽明的桌旁。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他桌面右下角那道浅浅的、几乎被磨平的刻痕——是多年前一个课间,他低头专注演算难题时,她的笔尖不小心划过留下的无心印记。课桌木纹深刻,沉默地承载着时光的重量。指尖抚过那道浅痕,如同抚过他们之间所有欲言又止、擦肩而过、在沉默中发酵变质又沉淀下来的斑驳岁月。

她没有走过去质问什么,只是在那之后,高二高三剩余的时光里,她拒绝了所有追逐的目光,包括后来得知消息试图挽回的林磊。她只是安静地学习,安静地坐在叶泽明的前排或斜后方,偶尔回头借一块橡皮,问一道习题,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清澈见底,再无波澜。

叶泽明也沉默着,那道无形的墙,在真相大白之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厚重、冰冷、难以逾越。

高考的列车呼啸着,将他们载向截然不同的轨道。杨雨欣北上,叶泽明南下。维系彼此的,渐渐只剩下手机屏幕里零星的游戏邀请和几句简短的、不带任何温度的文字:赢了。输了。睡了。大学四年被压缩成隔着千山万水的、模糊不清的网络虚影。

毕业后,杨雨欣留在了北方那座庞大喧嚣的都市,叶泽明则去了南方一座临海的、终年弥漫着咸腥海风的小城工作。地图上那条连接两地的直线,仿佛成了一道越来越宽、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各自奔忙,那些曾并肩作战到深夜的游戏对局也变得稀疏寥落。偶尔同时上线,彼此的游戏角色站在虚拟登陆大厅炫目的光影里,竟也一时相顾无言,找不到话说,只剩下角色动作自带的、空洞的电子音效。

两年后的春节前夕,高中同学会在县城唯一那家勉强够得上“星级”的酒店举行。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杯盏交错,喧闹异常,空气里混杂着菜肴、酒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不知是谁带着醉意,拔高嗓门喊了一句:“嘿!叶泽明!杨雨欣!你们俩当年可是我们班的‘意难平’啊!”

这声呼喊像一颗火星溅进了滚油,瞬间引爆了压抑许久的好奇心与起哄的欲望。

口哨声、拍桌声、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装饰着俗气金色花纹的天花板。陈帆坐在对面,新交的漂亮女友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边,正温柔地用纸巾帮他擦掉嘴角的酒渍。

几个喝高了的老同学用力推搡着猝不及防的叶泽明和同样错愕的杨雨欣,将他们踉跄地推到宴会厅中央那片小小的、被吊灯照得如同舞台的空地上。刺目的聚光灯仿佛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烤得人皮肤发烫。

无数道目光,带着促狭、好奇、怀念,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他们。叶泽明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顿了片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终于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带着几分灼热的颤抖,伸向近在咫尺的杨雨欣。指尖离她微凉的手背只剩下寸许距离。整个宴会厅的喧闹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死寂,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咫尺之间。

杨雨欣的身体在那一刹那,下意识地、微乎其微地向后缩了一下,脚尖向后退挪动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距离。然而,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聚光灯惨白的照射下,这个微小的闪避动作被无限地放大、定格。

叶泽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随即,那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感,无声地垂落下来。巨大的失落和足以将人淹没的尴尬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陈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冰冷凝滞,立刻端起面前满满一杯白酒站起身,朗声大笑,试图打破这可怕的僵局:“哎哎哎!你们这帮人瞎起什么哄呢!看这儿!看我!哥们儿新交了女朋友,是不是该罚我喝酒啊?来来来,我自罚三杯!”

他身边的女友也配合地娇嗔着轻拍他的手臂,发出清脆的笑声。

众人的注意力被这插科打诨巧妙地引开,哄笑声和酒杯碰撞声重新响起,尴尬的气氛总算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叶泽明默默地退回自己角落的座位,指尖残留着未触及的、冰凉的失落感。杨雨欣也悄然转身,像一尾受惊的鱼,迅速融入了喧闹人群的深处,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聚会散场已近深夜十一点,寒意刺骨。叶泽明发动他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摇下车窗,冷风灌了进来:“太晚了,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杨雨欣犹豫了片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车厢狭小,弥漫着淡淡的旧皮革味、尘土味和一丝残留的烟味。一路无言,只有车轮碾过湿冷路面的单调“沙沙”声,以及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暖风声。车停在杨雨欣家那栋老式居民楼斑驳的单元门口,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狭窄的楼道口。

她刚推开车门,恰逢父母散步回来。二老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车里的人,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哎呀!这不是泽明嘛!”杨母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快步上前,“快,快请进屋里坐!外面冷!”

杨父更是用力拍着叶泽明的背,笑声爽朗:“好些年没见了!小伙子,精神!看着就踏实!快进屋暖和暖和!”不由分说地,叶泽明被热情地拉进了门。

客厅灯光温暖,带着家的气息。老旧的沙发,磨得发亮的木茶几。杨母手脚麻利地切水果,杨父忙着泡茶,很快,小小的茶几上就摆满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和切得整整齐齐的果盘。

杨母笑眯眯地来回打量着拘谨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眼里满是欣慰和藏不住的期待:“你俩……现在是在一块儿了?”语气里满是笃定和欢喜。

杨雨欣脸上瞬间飞红,尴尬地连忙摆手解释:“不是的,妈!您误会了!就是老同学聚会晚了,他顺路送我回来。”

杨母眼中的喜悦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掠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更大的热情覆盖:“没事没事!老同学也好!老同学知根知底更好!这么晚了,天又黑又冷,开车回去多不安全!”她不由分说地安排,“就在雨欣她弟弟房间凑合一晚!他上大学去了,床空着呢!你小时候不也常在你外婆家和他挤一张床嘛!就这么定了!”叶泽明看着老人殷切的目光,推辞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不忍拂了这份盛情,只能局促地点头应下。

洗漱完躺在杨家客房的床上,身下是陌生的、带着阳光晒过味道的干净被褥。叶泽明却了无睡意。

窗外,城市零星的灯火在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明明灭灭,像遥远星河的碎片。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

叶泽明又在老家耍了几天,去外省上班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可是某天,叶泽明接到杨雨欣的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杨雨欣的眼圈明显的疲惫,没有光泽。

她声音低哑,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挤出字来:“叶泽明……我……”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铺着塑料桌布的桌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医生……说情况不太好。需要尽快做心脏移植手术,可是医院没有适配的心脏,我……我可能……就要走了。”

她抬起头,眼眶迅速泛红,里面盛满了脆弱和无助,像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舟,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叶泽明……你能不能……陪我一段时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叶泽明心上,“我……一个人……有点怕。”

她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沉甸甸地、带着死亡冰冷的寒意。

叶泽明没有任何犹豫。当天,他就拨通了公司领导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请了长假,语气不容置疑。

订了最快的航班,简单的行李甚至没装满一个背包。傍晚时分,他风尘仆仆、带着一身北方的寒气,出现在杨雨欣病房门口。

轻轻推开门,她正侧着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蒙蒙、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铅灰色天空。夕阳最后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她瘦削苍白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疲惫而脆弱的阴影。

她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缓缓转过头。看到他,她只是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的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碎。他默默走到床边,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下。

巨大的悲伤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塞满了这间小小的、弥漫着消毒水刺鼻气味的白色病房,挤压得空气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窗外暮色四合,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以及彼此压抑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墙壁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得令人窒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杨雨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医生……昨天又说了。”她顿了顿,目光空洞地投向遥远天际那最后一丝光亮,“情况……不太好。大概还有……半年左右吧。”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微弱,仿佛这简单的句子也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然后,她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定在叶泽明脸上。

那目光澄澈、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直抵骨髓的力量,像暗夜里最后的星光:“叶泽明……”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病房里,“我喜欢你。”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平静地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怀念是一个安静的动词,因为持续一生的伤感都藏在这种安静的,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爱过你。

叶泽明浑身剧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放大。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铁块同时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原来……原来那些沉默的课桌、走廊的偶遇、刻意的疏远和闪躲的目光……那些年所有的煎熬和卑微,并非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巨大的痛楚和迟来了整个青春的真相,像海啸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

他伸出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白色被单上那只冰凉、瘦削的手。没有言语,只有两双手在冰冷的病房里紧紧相握,传递着无声的绝望与迟来却汹涌的慰藉。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心滚烫。

看着她终于因药物作用沉沉睡去,呼吸微弱而平稳,叶泽明轻轻抽出被压得麻木的手,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他走向医生办公室,敲开了门。主治医生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布满血丝的眉心,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力:“情况非常不乐观。心肌病变的程度和速度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现有的药物……只能勉强维持,杯水车薪。”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唯一的希望,是尽快找到合适的供体进行心脏移植。否则……随时可能……”后面的话,淹没在一声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里。

走出医院大楼,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叶泽明没有回家。他独自一人来到城市边缘空旷寂静的河堤。

浑浊的河水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呜咽着奔流,卷走枯枝败叶。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冷漠而模糊的光晕。他坐在冰冷的、布满霜花的石阶上,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浓重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他心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亮。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河底蛰伏了千万年的冰冷巨兽,在彻骨的寒冷和撕心裂肺的心痛中悄然浮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迅速吞噬了他全部的理智和迟疑。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兄弟老吴,如今在南方一家顶尖医院器官移植中心工作。

信号在寒风中有些断断续续,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老吴……帮我个忙,查个配型……隐秘点……以我的名义……”他报出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指尖在寒风中冻得失去知觉,连按键都显得僵硬。

老吴说:“值得吗。”

叶泽明:“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啊,不想让她死。”

挂了电话,他将脸深深埋进冰冷刺骨的掌心,宽阔的肩膀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被风声撕碎。

几天后,一个加了密的邮件发送到叶泽明的邮箱。他颤抖着手指点开,复杂的医学数据图表瞬间占满了冰冷的屏幕。他的目光像被钉住,死死锁定在最关键的那一行黑色加粗的字体上——

“心脏配型相容性:高度匹配(HLA位点高度相符,预计术后排斥风险极低)。”

冰冷的专业术语,像一个庄严的宣判,又像一个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救赎。他目光久久地、贪婪地凝视着屏幕上那行决定命运的字,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母、每一个符号都刻进自己的骨髓里。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突破防线,重重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光,倒映着他扭曲而痛苦的面容。

那之后的日子,叶泽明表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所有身后事。一封封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邮件,设定好精确的发送时间,存入加密空间。

他独自回了趟南方那座临海小城的工作地,平静地递交辞呈,结算所有款项。又将银行卡里绝大部分积蓄,分成几笔,分别汇入外婆、父母以及一个匿名账户,收款人备注着“老同学的一点心意”。

最后,他回到了那个承载了他童年孤独、外婆所在的宁静南方村落。

在老屋自己那间依旧保留着旧时光气息的房间里,他做了两件事。指尖带着无限的眷恋和告别,一遍遍抚过那张木纹深刻、右下角带着一道浅浅刻痕的老课桌——那道刻痕,如同他们错过的青春留下的唯一印记。

他打开那盏陪伴了他整个学生时代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抽出信纸。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从未出口的千言万语,那些深埋心底的爱恋、遗憾、自卑、守护的决心,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在泛黄的纸页上。信的最后,他郑重地附上了那份签好名字、盖好指印的器官捐赠保密协议的复印件。在信纸的末尾,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最后的嘱托与告白:

……欣欣,

见字如晤。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那时候,时间应该已经冲淡了许多伤痛,你大概……能放下了吧?

我留下这份文件,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喜欢你。比你能想象的,还要久,还要深。我没有癌症。我之前让朋友用我的账号,替我对你说那些冷漠甚至残忍的话,只是想让你恨我。因为我天真地以为,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更容易放下。可我又那么害怕,害怕我在你的心里是个坏人……所以我想着,或许在你终于释怀、终于能够平静看待过往的时候,再把这封信给你。原谅我用这种最笨拙、也最自私的方式离开。

你摸摸胸口,感受一下。那颗心在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我的温度,我的脉搏,我全部的生命力。你是否能感觉到——我心依旧?这颗心,从此只为你跳动。我活在你的身体里,活在你的每一次呼吸里。欣欣,你为了我,也必须,好好活下去。替我去看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感受我没感受过的阳光和海风。好好活着,欣欣。替我。

落款:泽明

他将信和那份沉甸甸的报告,仔细封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然后,他郑重地、如同交付生命般,将它放进外婆那双枯瘦却异常温暖的手掌中。

老人浑浊的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泪纵横,却只是用尽全力,像握住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紧紧握紧了那个纸袋,仿佛要攥住他最后残留的温度。“外婆,”叶泽明紧紧抱住外婆瘦小佝偻的身体,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我……得了癌症,治不好了。我想……把我的心脏,捐给我这辈子最喜欢的那个人。我猜……以后,她会来找我的……”

他的脸埋在外婆单薄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老人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您……就把这个……交给她。”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凉。她用力地、一下下点着头,泣不成声,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了她心爱的外孙,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

多年后。杨雨欣因为公司一个项目的实地调研任务,目的地恰好是叶泽明外婆家乡所在的那个宁静小镇。工作结束后,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间掩映在竹林后的老屋。

时光似乎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叶泽明的外婆更加苍老了,背佝偻得厉害,但眼神却依旧清亮。老人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气质温婉、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化不开沉郁的女子,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摸索着,从床头一个上了锁的老式木匣子里,取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袋。

“泽明……走前交代过,”外婆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带着洞悉一切的沧桑,“他说,有个姑娘,会来找他。我猜,他说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她将纸袋轻轻放到杨雨欣手中,枯瘦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眼神复杂而悲悯,“看看吧,孩子。”

杨雨欣接过纸袋,指尖冰凉。她慢慢地拆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封字字泣血的信,以及那份早已泛黄却字迹清晰的器官移植档案。当她看到捐赠者姓名栏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看到保密协议上他熟悉的签名……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为什么”,所有这些年午夜梦回时心底那无法填补的空洞和那心脏深处莫名熟悉

的搏动感……瞬间都有了答案。

她没有哭。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她只是落寞地、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早已不在的人,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刻骨的哀伤:

“叶泽明……你这个……混蛋……”

“我喜欢你啊……”

“我怎么可能……释怀……”

不知不觉间,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

……

七年后的清明节。细雨如丝,空气清冷潮湿。在这七年来,他赡养着叶泽明的外婆,经常来陪外婆聊天。也经常想到他,那个负心的混蛋。

这天,杨雨欣撑着一把素黑的伞,站在一方新立的墓碑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墓碑上,“叶泽明”三个字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泛黄的器官捐赠报告复印件,轻轻放在冰冷的墓碑前。远处,不知谁家孩童清亮的嬉闹声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不谙世事的生机。

她忽然想起毕业那年,在互相传递的同学录上,叶泽明在她那本扉页上写下的那句话。那句话当时只觉得少年老成,如今读来,字字锥心:

“怀念是安静的动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爱过你。”

暮色四合,细雨无声。新栽不久的爬山虎,纤细的嫩绿色藤蔓正沿着冰冷的石碑边缘悄然向上攀援,柔嫩的须蔓试探着,一点点缠绕上那三个冰冷的汉字——“叶泽明”,仿佛要用生命的温柔,去拥抱那凝固的名字,覆盖那无尽的孤独与沉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