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对于朱高煦在广东和云南二地所作所为的评价和处置意见,不仅仅是关系到朱棣的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这么简单。
当然了,兄弟阋墙在普通百姓家也是大祸事,皇家两兄弟要是起了龃龉,对于整个天下都是一场劫难,倒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但比这更重要的一点,是朱高炽这个帝国继承人在处理这件事情时所表现出来的针对大明本土、藩属国、羁縻政策以及天下财富的看法和态度——这是才是关乎大明未来的大事儿,容不得朱棣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朱高炽的车轱辘话翻过来调过去说,表达的意思朱棣听明白了:在朱高炽看来,在安南不老实的前提下,朱高煦的做法虽然有些出格,但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朝臣对朱高煦的弹劾是遵守了一贯的柔远人政策和对藩王的警惕,也没有什么错处。所以下旨申饬朱高煦两句,但不做实际上的惩处。这样让朱高煦秉持着一贯表现出来的做事风格,继续做这种事儿就是了,对于朝臣也算是有个交代。
一句话:和稀泥!
朱高炽的意思倒是对朱高煦这个弟弟有些回护的意味,本身在朱棣看来,自家这个大儿子在兄弟情谊方面做得还算是不错,永乐二年分封之前,朱高煦和朱高燧那般挑衅,朱高炽大部分时候也是默默承担了所有,对于兄弟阋墙的忧虑倒是没那么重了。
但朱棣对于自己的第二个担忧,却并未减弱丝毫。按理说,朱高炽的做法才是正确的:好处拿了、朝堂安稳了,唯有朱高煦承担了“屡教不改、盘剥无度、异想天开、擅起边衅、穷兵黩武”的坏名声。但这也无所谓——毕竟是个带兵的藩王,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可朱棣就是不想这么干!作为一个皇帝、一个很大程度上的政治生物,朱棣和稀泥的时候多了,偏偏这会儿对于朱高煦这件事儿,朱棣不准备和稀泥了!
“老大,别的事情可以和稀泥,但这件事情,不行!”朱棣盯着朱高炽的眼睛,郑重说道,算是将这事儿给挑明了。
“请父皇指点!”朱高炽躬下身子,恭敬道。
“你皇祖当年设十五不征之国,《皇明祖训》是怎么说的?”朱棣问道。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朱高炽对于朱元璋的祖训,自然背诵得滚瓜烂熟,听闻朱棣询问,立刻便背了一遍。
“那你是如何理解的?”朱棣又问道。
“皇祖认为,此十五国,与大明本土有山海相隔,地处偏僻。本身无甚价值,征伐反要耗费国力。若彼不自量力攻伐大明,自然是那边出了穷凶极恶穷兵黩武的不祥之人。而若是大明无故而擅起边衅,挑起战争的人也是这样的不祥之人。朱家后世子孙,不能因为大明富强,贪图开疆扩土之功而擅起边衅。”朱高炽答道。
“那你认为安南如今有价值吗?”朱棣看着朱高炽道。
“若是按照老二的说法,自然是有价值的。”朱高炽道,“一年三熟的土地,对于大明而言价值非凡。”
“那按照现在安南黎氏父子对我大明的言行,兴兵讨之可是无故兴兵?”朱棣又问。
“自然不是!”朱高炽老老实实道。
“若是行兵讨之,可算是违背了你皇祖的祖训?”朱棣追问。
“……”朱高炽嗫喏了一下,犹豫一番之后还是答道,“不算!安南乃是罪有应得!”
“那老二让人去安南挖矿,有什么问题吗?”朱棣再问。
朱高炽答不上来了。
按照父子俩之前的一问一答,现在直接发兵攻伐安南都不算是违背了朱元璋的祖训,更何况朱高煦不过是让人到安南挖了点儿煤呢?
哦,对了,之前朱高煦的奏疏里面说过,他还从安南往大明搞粮食来着。不过那是付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天经地义。不管是挖煤还是买粮食,都没有在明面上挑衅安南王室,也没有与安南官府发生冲突,更没有随意杀伤安南百姓,甚至煤矿还收留了不少吃不饱饭的安南人。
那就更没问题了!
朱高炽张了张嘴,不过却没说出话来。
“咱知道你想说什么。”朱棣挥了挥手,道,“不外乎就是让老二受些委屈。按理说也算是有道理,这委屈他受得住,有咱爷俩暗地里给他撑腰,他也不会损失什么。反正好处咱是拿了。”
朱高炽下意识点了点头。
朱棣呵呵一笑,接着道:“但咱这次不准备让老二受这个委屈!咱不是宠溺老二,这小子也没什么能让咱好宠溺的。咱是想通过这件事儿,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至于什么道理……”
见朱高炽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朱棣笑着微微摇头,道:“你得自己悟!咱不妨明着告诉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你将来继承这偌大帝国有好处!你性子温和,处事圆滑,是个合格的守成之君。甚至目光长远,能做的比朝臣希望你做的更多!但做皇帝也不容易啊!一国一朝,越是往后,君主身上的束缚越多,你要是通过这事儿明白了咱想教你的道理,呵呵……”
到了关键的时候,朱棣反倒是收住了话头,转而道:“咱要求你,不管你现在如何考量,明日元日大朝,若是还有朝臣鼓噪,你要坚定站在老二这边!”
“儿臣遵旨!”朱高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应下。见朱棣原本有些恼火的情绪重新变得愉悦起来,才施礼后离了武英殿,回到了东宫。
一路上朱高炽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朱棣到底想让他明白什么道理,就这么一脑门官司回了春和宫。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皇宫除了巡逻的禁卫,四下都安静了下来。不过春和宫中朱瞻基却还坚持着没有入睡,朱高炽进门便看到自己的儿子脑袋一点一点,明明瞌睡得狠了,却依然固执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