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升起老高。
安南气候原本湿热,支棱关位于崇山峻岭之间,在三四月的天气里,清晨尚有些湿冷。不过今日这冷冽尤甚,哪怕太阳已经高悬、雾气已经弥散,但这支棱关附近却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寒气逼人、阴气逼人。
支棱关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残砖剩瓦上面涂着让人作呕的鲜血、肉糜、碎骨,浓重的血腥味儿让人忍不住阵阵作呕,哪怕军中呆久了的老油子也不敢将目光直直望向那片血肉模糊的位置。
明军进入安南境内的时候,安南庙堂已经做好了将这些明军留在安南境内的打算。本就是篡国谋权的投机者,只有挑翻了一直压在安南人头上的宗主国的威严,才能携着这股子威风压服安南国内层出不穷的反对者——这事儿黎季犛父子门儿清。原本以为不过是区区五千人而已,在没有支援、没有太多辎重,又是在自家地盘上作战,收拾这五千明军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么?万万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一步。
为了能将这五千明军留在安南境内,明军一进安南,黎季犛父子便令安南将军胡射、陈挺分别带领右圣翊军和北江圣翊军秘密移防支棱关,又在冷径关布下埋伏,待明军在冷径关与伏兵厮杀一场、进不得进的时候,必然选择北归,到时候支棱关中的两支圣翊军来一出瓮中捉鳖,留下这五千明军易如反掌。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场安南朝堂庙算了许久的战争打成了这副模样!冷径关的伏兵确实阻住了明军南下的脚步,只不过这一场伏击战差点儿将冷径关的伏兵打成没头的苍蝇!原本受命在此处设伏的安南将军不知道是不是俱皆命犯太岁,二卫大将范元瑰、振纲军将朱秉忠、三辅军将陈元喧、左神翊军陈大仆,凡是出了冷径关带兵与明军作战的安南将军,一个个都在战场上送了性命。左相国黎元澄乘船接敌,差点儿被明军的一个军官带着一个小旗的兵马给留在河边。
这一战是把冷径关的兵马心气儿都给打没了,最重要的是,一场战争中四名重要将领丧命,职权最高的左相国差点儿被人活捉、权威尽失,冷径关里的兵马少了约束,不光没能组织起对北归明军的追击,甚至给支棱关送信的信使都落后了好久才被派出。等这信使磨磨蹭蹭到了支棱关一看,就剩下一片残砖剩瓦了,哪里还有什么支棱关?
至于明军?人家早就踏过支棱关的废墟和守军的尸骸,踏上了北归的路了!
就看看这支棱关的惨状,谁敢去追?
反正胡射是不敢带兵去追的,而且哪怕他有胆子去追,手下也没有敢陪着他去送死的士卒了。
明军攻城的时候,胡射带着右圣翊军的人马在支棱关内集结,就等着明军在城头安南守军的箭矢、落石一波波削弱之后,打开关门冲杀出去,将剩余的明军打得七零八落呢。结果远远几声雷响,城头大乱。有逃下城头的安南士卒带着一脑门的血肉和骨渣、嘴里慌乱大喊着什么“天罚”。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城下列阵埋伏的右圣翊军士卒阵脚大乱。胡射情急之下带马亲自去追赶这帮扰乱军心的家伙,往后跑得稍微远了些,结果漫天神佛保佑,让他避过了那波威势最大的“天罚”。
右圣翊军靠近关门的一百多人直接就变成了骨渣和肉泥,离着稍微远一些的尸骨保存得稍微完好一些,只是被迸溅的砖石砸穿了脑袋、身体而已。再往外的一圈,还有一百来人运气更好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外伤,但也都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等到明军进了关,没能爬起来的倒还好一些,勉强在地上挣扎的都被明军补了刀、结束了痛苦。
胡射因为当时跑得远了些,当时除了被巨响震得身体发酥、脑袋发晕之外,倒是没受什么伤。不过胯下的马儿有些不成器,巨响之下受了惊,将原本就手脚酥软的胡射给颠了下来,后脑勺磕了个口子,血流不止。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后脑勺上看起来挺致命的伤,趴在地上将伤口露出来的胡射没有被明军补刀。坚持着等到明军步卒通过了、骑兵通过了、好几辆听声音就十分沉重的马车通过了之后,胡射才小心翼翼爬起来,包扎了自己的伤口、收拢那些依旧有些木木呆呆的安南士卒。
明军士卒通过得十分匆忙,估计是因为此时尚在安南地界,哪怕一战功成,也没有在支棱关肆虐太久。太阳刚刚升起,支棱关中就没了明军的踪影。只留下满地的残砖剩瓦、尸骸和鲜血,诉说着黎明那一战的残酷。
等到明军走光了,胡射收拢残兵的同时,自然也让人寻找和自己一起在支棱关埋伏的北江圣翊军将军陈挺的下落。原本以为,那陈挺带着北江圣翊军在城头驻守,天罚降临、关隘倒塌,陈挺应该被埋在废墟下面了。结果没想到这家伙运气也不错。除了右臂不知道被什么撕裂、两条腿都被砖石砸断之外,还真没有在那“天罚”之下丢掉性命。不过伤势严重,这会儿早就被送到安稳处医治去了。
胡射觉得挺倒霉的。原本是一场埋伏战,结果城头的陈挺还看到了明军,自己却连明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干翻了。这要是回了都城应该如何向王上交代?如今的大王可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啊!
不过等狼狈的冷径关信使被带到他面前、说了冷径关一战的结果后,胡射又觉得无比幸运。同样是埋伏战,自己这边两位将军都是负伤,冷径关那边可是有四位将军捐躯了啊!
正当他觉得十分幸运的时候,更加幸运的消息传来了:有士卒在关外南边三里处发现了一驾空的马车,周围发现了有人活动的痕迹,推测那里曾经是明军临时驻扎的所在。仔细搜索后,在离马车不远处找到了一个锦袍玉带的人躲在树上。安南士卒以为是明军遗落下的大明文臣,没想到那人竟自称乃是前朝陈氏王族之后、此次明军入安南护送的对象:陈天平!
头上裹着伤的胡射看了看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和陈挺掉脑袋的支棱关废墟,又看了看明明浑身哆嗦却故作镇定的陈天平,心念电转之间,已经谱好了一篇给黎氏父子的奏疏了:
臣射言:四月八日,明军犯冷径关。二卫大将范元瑰、振纲军将朱秉忠、三辅军将陈元喧、左神翊军陈大仆战死。明军夜漏二鼓遁。九日夜,近支棱关。十日未明,明军攻我关隘。臣与北江圣翊军将陈挺拒之。此战明军起困兽之志,然我军人人奋勇,阻明军于关下。日晓,明军知不得脱,其将乃令军医高某入关,议通关之事。高某言不知安南百姓俱不服陈天平者,以其安南王子身份,欺瞒大明皇帝,以此遣大军送其归。今大军入安南,行多日,眼观耳闻之下,知陈天平所言俱皆虚诞。今退官军回奏,遇关隘去处守把,路塞不通,今将天平来献,放去幸甚。臣与陈挺本不欲与之和,奈支棱关年久,一战之下关墙多有破损、关门洞破。且明军有困兽之志,我军多有伤亡。故放之北归,期大明朝廷知我安南之勇善。
此战,北江圣翊军将陈挺重伤,失右臂、断双腿,勇战不退,为我军之楷模。臣亦小伤,唯不敢忘王上之殊遇、臣之职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