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间(二)

卢延嗣的廨舍内,青铜灯树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他和参军郑浑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混着更漏,一滴水从屋檐落下,正打在案头那封南皮城破的急报上,墨迹晕染开来,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司马以为,吴畋此人当真可信?”卢延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茶汤早已凉透,浮着一层薄薄的茶沫。

郑浑将腰间佩剑解下横放膝上,剑鞘上镶嵌的银丝云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个出身太原郑氏的武官虽已年过五旬,眉宇间的锐气却不减当年。“下官在边关十年,见过太多诈降的胡人。”他声音低沉,“眼神可以伪装,言辞可以修饰,但面临骨肉相残时的反应——骗不了人。”

卢延嗣嘴角微扬,眼角的皱纹堆叠如干涸的河床:“司马的意思是……”

“待朝廷平叛诏书一到,便让吴畋带队讨伐其兄。”郑浑拇指轻推剑格,露出一寸寒芒,“若他推诿,便是心怀二志;若他应允...“剑锋完全出鞘,映出他森冷的目光,“就让他亲手斩下吴疁的首级。”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卢延嗣案头摊开的《河间民谣辑录》,那首“漳水清清可濯缨”的诗句被朱笔圈出,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雷声轰鸣中,卢延嗣忽然想起今日吴畋割发明志时,那缕落地的青丝竟无风自动,如活物般蜷曲起来……

翌日清晨,郡守府的晨鼓刚刚响过三通,卢延嗣便踏着露水来到正堂。太守张怀瑾正在用早膳,案上摆着一碗白米粥并几样时令小菜。鎏金博山炉中燃着安息香,却掩不住堂下武官们身上的汗腥味。

“大人,下官有一策可试吴兵曹忠心。”卢延嗣长揖及地,额头几乎触到青砖,腰间银龟钮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张怀瑾眉毛挑了挑,放下牙箸,示意侍女撤去食案:“郡丞但说无妨。”

“仲耘(吴畋字)既已与逆贼割袍断义,不如令其率部讨伐。”卢延嗣直起身,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众官,“一则显大人用人不疑,二则...”他故意顿了顿,“若其有二心,正好,引,蛇,出洞。”

司马郑浑适时出列,抱拳道:“下官不如吴兵曹合适,愿为兵曹求个临时的职位,派他做先锋,我则于后方监督军务。”

张怀瑾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蹀躞带上的玉佩。这时,堂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吴畋正领着二十名府兵晨练归来,甲胄相击之声铿锵有力。

“传吴兵曹。”太守突然开口。

当吴畋大步入堂时,晨光正透过格心窗棂,在他玄色戎服上投下菱花暗纹。他腰间佩着太守赏赐的绿松石长剑,步履稳健如丈量过一般精准。

“吴卿,”张怀瑾和颜悦色道,“朝廷不日将有平叛诏书下达,本官欲命你为先锋,讨伐南皮叛军,你可愿意?”

堂内霎时寂静,只听见檐下铁马叮咚。吴畋面色不改,单膝跪地抱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畋虽不才,愿效死力!“他声音清越,在梁柱间回荡,“只是……”

“只是什么?”卢延嗣眯起眼睛。

“只是下官兄长虽为逆首,终究血脉相连。”吴畋抬头,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痛色,“恳请大人准我生擒此獠,押解回京明正典刑,以全……以全人伦之义。”说罢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砖地上。

郑浑与卢延嗣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反倒显得真诚。

张怀瑾显然被感动了,亲自离席扶起吴畋:“吴卿忠孝两全,本官岂有不允之理?”转头对卢延嗣道,“速去准备粮秣军械,待诏书一到即刻发兵!”

吴畋再拜谢恩,低垂的眼睑掩住了眸中闪过的寒光。他注意到郑浑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而卢延嗣的官靴边缘沾着新鲜的泥浆——这两人显然刚从某处密谈归来。

午时三刻,吴畋以点验军械为由来到武库。看守的老卒是他旧部,见他来了只是默默推开沉重的栎木门,自己则抱着长矛蹲到檐下晒太阳去了。武库深处,二十余名汉子已在等候,他们或站或坐,有人擦拭刀剑,有人默默啃着粗饼。

“太守命我带队平叛。”吴畋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角落里一个独眼汉子猛地站起,带翻了水碗,却被身旁人一把按住。

“这是陷阱!”独眼汉子压低声音道,“让你兄弟相残,他们好坐收渔利!”

吴畋冷笑:“正合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牛皮地图铺在兵器架上,“明日朔望,卢延嗣必带人去隆福寺上香。届时我们以护送为名控制寺门,杀了他们,然后占领乐成,响应大哥他们。”

一个瘦小的年轻士兵突然颤声道:“这、这是夷三族的大罪……我,我老娘还在,乡下……”

“现在想退?“吴畋目光如刀扫过众人,“晚了。”他忽然拔剑,剑光如匹练划过,年轻士兵的喉咙顿时血如泉涌。几乎同时,另外四道寒光闪过——是吴畋事先安排的心腹同时出手,将另外四个动摇者斩杀当场。

血腥味在密闭的武库里弥漫开来。吴畋掏出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血迹:“还有谁想退?”

无人应答。独眼汉子带头跪下,咬破手指在额前划了道血痕:“誓死追随!”

众人纷纷效仿,二十余道血痕在昏暗的武库里显得格外刺目。吴畋满意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把铜钥匙:“这是郡狱偏门的钥匙,明日丑时,就麻烦凤仙你先把关押的乡亲们放出来,然后……直接去太守府。”

……

暮色四合时,吴畋换下戎服,着一身褐色短打回到城西的私宅。这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前有株老槐树,据说是前朝一位被贬官员所植。他轻叩门板,木门立刻开了一条缝。

妻子崔氏将他拉进门,立刻闩上门栓。她怀中抱着不满两岁的儿子,孩子睡得正香,小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安宁。

“都安排好了?”崔氏问道,声音有些发抖。她是清河崔氏旁支女子,虽出身士族却因家道中落嫁于寒门,眉宇间仍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清雅气度。

吴畋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然后从床下拖出一个樟木箱子。打开后,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套粗布衣裳、一包干粮和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碎银和铜钱,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

“明日卯时,东市有支往幽州贩马的商队。“吴畋将一块鱼符塞给妻子,“领队的胡人叫破六韩启睿,曾受过大哥恩惠。他会在今天护送你们到安全之处。”

崔氏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你呢?”

“我得留下。”吴畋轻轻挣脱,从腰间解下那半枚玉佩塞进儿子襁褓,“若事不成……”

“别说晦气话!”崔氏突然从自己颈间扯下一块青玉坠,用力掰成两半。玉坠断裂处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纹路,像是一道陈年旧伤。她将一半塞回衣领,一半递给丈夫:“我崔氏祖传的'血玉',据说能护主逢凶化吉。你带着,我们……我们一定能再见……”

吴畋握紧那半块温润的玉石,突然将妻儿紧紧搂住。院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远处犬吠此起彼伏。怀中的儿子被惊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冲父亲咧开没长牙的小嘴笑了。

子时将至,一辆蒙着青布的马车悄悄驶出城东偏门。守门的队正假装没看见车帘下闪过的那角绛色裙裾——他上月成亲时,吴兵曹派人送去的贺礼里刚好有件一样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官道拐角处,只留下几道浅浅的车辙,很快被夜风吹散的尘土掩盖。

回到武库时,二十二名死士已整装待发。吴畋取出一坛烈酒和几只粗陶碗,亲自为每人斟满。

“这碗酒,敬天地!”他高举酒碗,一饮而尽。众人随之痛饮,有人被辣得直咳嗽,却不敢出声。

“这第二碗,敬父母!”酒液泼洒在地上,渗入砖缝。

“第三碗,”吴畋的声音忽然哽咽,“敬那些饿死在官道旁的乡亲!”

三碗过后,众人眼中已燃起熊熊烈火。吴畋摔碎酒碗,瓷片飞溅:“今夜以巡逻为名,随我去隆福寺布置。记住,明日午时三刻,以我拔剑为号!”

众人低声应诺,甲胄与兵器相击的声响被厚实的武库墙壁隔绝。吴畋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突然从怀中取出崔氏给的血玉,对着灯火细看——那玉中红纹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隐约组成了一个“疁”字。

他心头一震,想起崔氏说过,这玉是前朝一位道士所赠,有预言吉凶之能。难道大哥那边……

没时间多想了。吴畋收起血玉,推开武库侧门。夜空中一钩残月如刀,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仿佛真的只是一支例行夜巡的府兵。领头的队正举着火把,火光映照着吴畋沉静如水的面容。

隆福寺的黑影已在不远处浮现,飞檐上的鸱吻张牙舞爪,像是要扑下来吞噬什么。寺门前的老松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扫帚等候——那是吴畋安插在寺中的眼线,一个因交不起租子被官府刺瞎左眼的老佃农。

“都安排好了?”吴畋低声问。

老佃农咧开缺牙的嘴,露出诡异的笑容:“方丈的禅房底下...有惊喜。”

吴畋点点头,挥手让众人分散警戒。他自己则跟着老佃农绕到寺庙后墙,那里有个隐蔽的地窖入口。掀开伪装的草皮,一股刺鼻的火油味扑面而来。地窖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陶罐,罐口用蜡密封,隐约可见里面黑乎乎的液体。

“寺里这些年收的灯油,全在这儿了。“老佃农的声音透着快意,“明日只要官老爷们进了大雄宝殿……”

吴畋拍拍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塞给他。老人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生锈的剪刀:“老朽只要这个——明日好剪断那些秃驴的喉咙!”

回到寺前广场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吴畋命人点燃信号火把,三长两短的火焰在晨雾中格外醒目。片刻后,西门方向也亮起火光回应——那是守门队正给出的安全信号。

“撤!”吴畋低声命令。众人迅速收拾痕迹,列队离开寺庙。晨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一群栖在寺塔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过吴畋头顶,在空中组成一个奇特的阵型,乍看竟像是行军中的队伍。

吴畋仰头望着鸦群,沉默不语。

回到军营,郑浑正在点兵台上训话。见吴畋带队归来,这位别部司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兵曹夜巡何故这么久?”

吴畋不慌不忙地行了个军礼:“回司马,西门附近发现可疑人影,下官带人追查至漳水畔,发现是几个偷鱼的饥民,已驱散了。”

郑浑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忽见一骑快马飞奔入营,马上驿卒高举漆筒:“八百里加急!朝廷平叛诏书到!”

众人一惊,纷纷俯身跪下行礼

吴畋低头行礼,嘴角隐隐约约透露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