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周遭有一处坊间名为永兴,是当朝三公名流汇聚之处。
能在坊间的大人物,多是从女帝时期或是天子陛下初即位之时,就登上了朝堂巅峰的大唐肱骨之臣。
年过耄耋之年的杜司徒府邸,就在永兴坊之内。
今日的早些时候,约莫是日出时分,又或许更早了一些,就有数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这座府邸之外。
也是从那时起,府邸外的信鸽,与府邸当中的来往的仆从,就逐渐活跃起来。
直到叛军入城的消息,传到了这府邸大宅的正殿当中,那正殿内才传来了几声嘈杂。
正殿内,正对大门而坐的主位之上,就是那个始终半睁着眼眸,像是昏昏欲睡的杜司徒。
当仆从将信笺上的内容,与在场的诸位讲述清楚之后,杜司徒的眼眸深处,就当即亮起了一抹寒芒。
在正殿左右两侧的客位上,坐着十五位老臣。
之所以说是老臣,便因为这些人都身着大唐冕袍,也尽是满头白发。
其中年纪最小的几个,也不过是在白发当中还隐隐能瞧见几根乌黑的发丝罢了。
那要是论起年岁,也起码都是过了花甲,这些人的资历,可要是比前宰相李楚河都要高,与宰相卫梓玄相比那就更不用提了。
只是逐渐年迈到了归隐之时,天子陛下记挂他们的功绩,就特许恩泽,让他们依旧能立在大唐帝都长安城之内,依旧能身着一身冕袍,依旧能领着朝中的俸禄。
那正中的杜司徒睁开了眼,也就让这正殿当中的客人们,纷纷闭上了嘴。
“房大山,这事情你怎么看?”杜司徒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也已有下人为在场的诸位老臣,都换上了一碗新茶。
杜司徒便在话音落下之后,端起了茶碗,轻抿了一口。新茶自当是热茶,杜司徒又不比那些年轻一些的家伙们,也唯有热茶才能暖暖心脾。
坐在杜司徒右侧首位上的,是如今朝中还挂着尚书令名头的房大山.
尚书令一职,早在太宗时期就形同虚设,这到了如今,也自当不算是什么要职。
但这朝堂之中,讲究的就是一个资历与出身。
房大山的出身干净,论起辈分来,还得称呼杜司徒一声师兄。
这在大唐为官之后,两人在很多事情上,也都为大唐做出了赫赫功绩。
遂整个司徒府邸内,唯有这房大山还能与杜司徒多说上几句话。再有一人,就是坐在房大山对面的中书令高裘。
这位中书令是今日一早从宫里走出来的,身份也就显而易见。
甚至平日里,大家伙还会在背地里,暗自嘲讽一声:“高阉人。”
但今日众人能齐聚在了杜司徒府邸内,计较的就是不是大唐当中的肱骨老臣。
是不是一个宦官阉人,高裘都是从不过而立之年,就成为了天子陛下身前的大人物,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今日他坐在此处,都要比太多的人有这个资格。
过了半天,那早先就在沉思当中的房大山,才如若陡然醒悟过来。
大家早已见怪不怪,莫说是今日如此,就算是平日里与天子陛下一同论事,他也是这副模样。
这就让天子陛下极为不喜与他交谈,但杜司徒很喜欢。
房大山的手指在椅子把手上来回摩挲,他的半个身躯都倾倒向了另外一侧,他的坐姿极为不雅。但出口的话语,还算是中听:“司徒大人,这事情跟我怎么看没关系,是要看看大家的意思。”
“今日咱们聚在这里,也不就是为了看看大家的意思?”
“那些后辈们就不强求了,但咱们这些老臣,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不管大家最后做出怎么样的决定,我房大山没的说,都会必然遵从。”
“当然了,要是最后拍拍屁股滚蛋,就别怪我背后戳着脊梁骨,说你们的坏话。”
“尚书何出此言?”坐在对面的高裘,把玩这拇指之上的一个扳指。
他这般问出口,脸上的笑意也就跟着灿烂了一些:“难道在场的这些人里,还有贪生怕死之辈?”
“那到时候不仅仅是你房大山瞧不起,你们口中的高阉人也瞧不起。”
“但有一说一,房大山你这话过了,我反倒是觉得,在场的这些人,可都是愿意随时为了咱们大唐,献身赴死之人呐!”
“天子陛下的恩泽,诸位谁能忘记了啊?”
那坐在两侧的数个老臣,都是纷纷颔首,也有的开口赞同一句极是之类的客套话。
但这话说得是漂亮,对这事情的看法,可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得到大家伙都赞同的决定。
要么是开口就自己觉得荒唐,要么是说出口,遭到了大家伙的一同抵制。
最终挑来选去,也就有两个决议,算是成为了备选的对象。
他们要做什么?当然是要在叛军入城之后,为大唐做一些他们应当要做的事情。
大唐的百年山河,就算是要倒了,倒在了他们的眼前,他们怎么都感觉心里不能踏实。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静静等着皇城被破,那不符合他们的性情。
“听闻天子陛下是带着冯公去的城外与耶律明捷对峙。”突然有人说道。
说话的老臣声音有些沙哑,他继续道:“那咱们不如也去皇城之前拦下耶律明捷?”
“这个想法好。”那先前一语之后,又回到浑浑噩噩状态之中的杜司徒,突然抬头应道。
“那就大家伙一起,去皇城外,与那耶律明捷说道说道这其中的道理。”
“对了,要是有不愿离去的死士不妨带着,各家府邸中的仆人杂役,就没必要祸害人家了。”
这杜司徒都发话了,其他老臣自然是不能计较什么。
他们互相对望数眼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赞同了这道决策,这转头就要收拾妥当,准备一同前往那皇城之前,等待耶律明捷的到来。
又有人提议,不如直接往家中修书一封,没必要再多跑一趟。
大家也都在心中计较之后,就点头应了这规矩。
家中妇孺尽皆安康,这万一回到了宅邸,舍不得再跟着这些老顽固跑出来,那岂不是要落人笑柄?
这往后万一有人提起了这事情,别说是自己抬不起脑袋,那家中的妻儿,也都得跟着脸红。
众人这方一一在正殿内的桌案之前,为家中留下书信一封。
又有杜司徒差府邸的管事,等到他们走出院门以后,再分别将家书送到各家府邸之内,不能着急,但也不能送到的太晚。
唯独中书令高裘,始终是坐在了原位,没有动弹分毫。
可没有人在此时取笑这位中书令,他们没资格,外面的其他人就更没有资格了。
这一切都作罢后,杜司徒就在房大山的搀扶之下,缓缓起身,走出了正殿。
其后是十四位老臣,紧紧相随。
“房大山啊,你说这长安城,什么时候才下过了大雪,怎么今日这老天爷就又闭上了眼珠子。”杜司徒举目望向了天穹,这话说的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何时见过,帝都长安城的五月还有飘雪?
房大山这就纠正道:“司徒大人,如今是五月天气,前几日下的是一场连绵大雨,一连下了有阵子时间。”
“您记得的,怕不是那猴年马月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记错。”杜司徒呢喃道。
他说话的时候,脚下却没有停歇,依旧在往前蹒跚前行。
身后的一众老臣紧紧相随,直到走出了府邸之外,众人瞧见了长安城内远处的一片片血色天空。
大家大步往前去走,心中不仅仅没有害怕,反倒是还平添了几分豪迈之气。
府邸外的数辆马车被人劝解离去,但马车周遭还留下来一些人影,他们便藏身在了暗中。
这些老臣前行,那些人就在暗中紧紧跟随。
从永兴坊到皇城之前,原本就用不了多少的功夫,但杜司徒毕竟身体有碍,这才走得更久了一些。
直到走到了皇城之前,这些老臣才从三三两两结伴前行,变为了排做一排,摆在了皇城之前。
这是大唐的大礼,当年天子陛下出征归来,就是有满朝上下八百大臣齐聚在了皇城之外。
是以朱雀门为中心,向着皇城两侧,一字排开到了尽头。
今日他们这大礼,可不是为了耶律明捷而准备的,他们只是想为大唐,再行一次如此礼数罢了。
那远处的朱雀大街之上,似乎有一些颤动之音传来。
也没用多久,在这些老臣的眼前,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潮。
那是叛军的河西武卒,不仅仅是有河西武卒,还有早先立在了城外的部分冲车与弩车。
冲车被人降低了高度,此时在街巷当中行来,也就是比寻常的房屋高出来些许罢了。
有一架御辇,就在军阵正中,御辇之上立着一人,他背负双手,望着远处的皇城之下。
距离皇城越来越近,耶律明捷的眉头也就越皱越紧。
皇城的城门都是紧闭的,城头上,有藏身在了城垛之后的神策军将士。
神策军将士未曾佩戴弓弩,但少量的近卫军,是有携带的。但整个皇城内的近卫军,不过百余人,这稀稀拉拉的箭雨落下,连军阵最前方的盾阵都没有破去。
让耶律明捷眉头紧皱的,不是那城头上的将士举动,而是这城头之下,立着的十六位白发苍苍的老臣。
这些人,耶律明捷都认得。
所以,他下令让手下的将士,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走在御辇前方的拓跋硕折马而回,出现在了御辇的前方。
耶律明捷对着他摆摆手,眯着眼睛小声交代道:“将这些老家伙都赶走,要是实在赶不走,……你就多想想办法。”
他能保住整个长安城内的百姓,但这些身披大唐冕袍的人,他看着是当真碍眼。
“来了,来了!”皇城前方,有老臣小声嘟囔道。
立在他身周的几人,面色也是有些怪异起来,但他们没有后退,也没有轻易向着皇城两侧逃遁。
尤其是立在了正中的杜司徒,他还刻意想要挺直身躯,那面容之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见到有拓跋硕带着一众将士出阵而来,杜司徒的脸色就更兴奋了。
他抬手,对着那方向的拓跋硕说道:“你不是耶律明捷,我要见耶律明捷,有些事情想与他谈谈。”
身侧的房大山抬手,护住了杜司徒的身躯,低头瞧了一眼,才见到原来这位老司徒的掌心当中也满是汗珠。
拓跋硕没有回话,他冷眸在杜司徒的脸上划过。
他对着身后的将士微微抬手,就在他的手掌扬起之时,数百张弓弩,齐齐面朝向了皇城前的十六位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