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蜗牛人

在冰冷的枯木林间穿行无异于苦行军。下沉的寒气犹如刀刃，轻松刺穿衣料，像游骑兵一般掠夺热量，扎得皮肤生疼。

周遭的寂静令人窒息，虫言鸟语早早死灭在了「迷雾」和低温当中。

然而，正是这彻底的噤声才让人倍感不安——这不仅意味着肃杀的死气，还意味着某种危险能够完全隐蔽起自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坠下，将这虚假的平静撕得粉碎。

已经有同伴因此遭难了，他们还会离得远吗？

“哇啊！”一个车夫突然跳了起来，吓得全队人都跟着慌乱。

“冷静！”弗雷一声厉喝，这才稳定住队情。“有情况，汇报上来。不要大呼小叫、自乱阵脚！”

“我、我以为……看到了什么东西。”车夫喉咙吞咽的滑动声，在寂静中竟显得突兀。“原来是看错了。”

枯木交错的枝桠仿佛扭曲的爪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有时甚至会误让人以为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枝间一闪而过。

“如果是风盾堡的马车队，就不会这样草木皆兵。”泽琳往粘液里加入了些许药粉，充分摇晃。“我用对词了吗？”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是临危受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要被拉到这么个地方来。”弗雷原谅了车夫们的惶恐失态，他忽然站住了脚。“慢着，都停下来。泽琳，给我地图。”

弗雷对着地图，用手指画线。将手按在了自己这一队人大概所处的位置。

“地貌……”泽琳惊恐地瞪大眼睛，“地貌被改变了！”

哪怕计算上误差，他们也早就该走出枯木林的范围、进入到一片盆地当中。

可现在，他们仍被一群树木环绕着。

“高举「火炬」和火把！”弗雷拔「剑」喊道，“卫兵！列阵！”

泽琳的瞳孔猛地一缩。

回想起刚才走过的路，那些看似静止的枯木似乎总是出现在视线的边缘。无论怎么走，都像是没有离开过原地。枝丫的角度、断裂的纹路、树干上白霜覆盖的形状……

“难道！”

她转头看向同伴，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下意识地靠近彼此，手握武器，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枝桠微微颤动，树干也随之扭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响声。周遭的“树木”都动了起来！

不，不是现在才动。而是它们一直都在跟着弗雷他们缓慢前进！

“原来是这样捕食的啊。”弗雷明白了一切：“借助黑暗裹挟住那些卫兵和马车夫，改变林道、引诱他们走向错误的路，最后让他们自己走进陷阱里。”

“长官，我们有火炬，放火吧！”一个卫兵提议道。

“弗雷大人，放火似乎不太合适。”泽琳小声地说，“我们现在被包围了，要是着火的怪物往我们这边硬挤，我们也会被烧死在里边。”

粗大的藤鞭猛然从四面八方抽打而来，伴随着锐利的破空声，缠绕住人的四肢，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们拉扯向地面。

“砍开它们！”被拽倒的人喊道，声音中透着慌乱。

泽琳在这方面吃过一次瘪，可太熟悉这个了。她把仪祭匕首改换到了腰间趁手的位置，当即就抽刀割断藤条，替护卫解围。

就在众人和藤鞭纠缠的时候，弗雷的「剑」已经高高扬起。

他的动作如雷霆般迅猛，躲闪抽打过来的软化树杈，返身一剑挥出，面前的树甲应声而破，灰色的汁液喷溅在地面上，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他的剑锋所到之处，无数枝桠和藤条被削成碎片，树妖仿佛一堆劈柴般倒下，但新的藤蔓却源源不断地从迷雾中涌出，试图淹没他。

可他没有丝毫退却，反而越战越勇。「剑」如数转化了它所创造出的痛苦，将源源不断的力量上贡给弗雷。

（来啊，怪物们。）

弗雷加大力度，握紧了「剑」。

来一个，斩一个！

藤鞭抽来，他的剑就比风更快；树妖扑至，他的剑就比铁更坚。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残枝断叶四散，每一步前进，地上都留下狼藉的树妖残骸。他是一股无法阻挡的钢铁飓风，将迎面而来的敌人统统撕裂。

护卫们都看呆了，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有些恍惚。

究竟是自己被派来保护他的，还是由他来保护的？

“快跟着弗雷大人冲出去！”莉莉娅趁机大喊道，士气被瞬间点燃。

弗雷一剑刺穿一只树妖的躯干，另一剑旋身斩断三条来袭的棘刺。速度和力量越发膨胀，迅影扩散到整片战场。到处是他的身影，剑光连成一道道残像。

当最后一只树妖发出凄厉的嘶吼，倒在地上化作一堆腐朽的木屑后，弗雷才停住脚步。

「剑」的力量在衰竭，它不甘心于此，继续鼓动弗雷厮杀。于是它自主搜寻了周遭的声音，让「剑主」听见。

弗雷提剑转身，大步迈向声音的来源。却从一堆枯木叶中发现了个令人十足不安的存在。

那人——如果还能算是“人类”的话——身体庞大且臃肿，灰褐色的皮肤覆盖着滑腻的褶皱；背上驮着一座巨大的蜗壳，表面布满青苔和裂纹。

两根柔软的触角从额头伸出，不断摇晃着。

至于说，哪里看出来它是“人”……就在于它腹足上那张即将消融掉的人脸。

那张脸已经只是个装饰品了，一个过往身份的象征。

逮到它的时候，它正准备缩回壳里去。弗雷一「剑」就把壳砸碎了一个口子，逼它钻出来。

“你这壳子，我一下就能全部打碎。现在不过是给你留点面子。”弗雷用「剑」指向它。“听得懂人话吗？听得懂，就摇三下眼须。”

蜗牛人立刻晃了三下眼须，表示求饶。

“你能说话吗？能就摇一下，不能摇两下。”

眼须摇了两下。

“弗雷大——咿噫噫噫——呀啊啊啊！！！”泽琳爆发出尖锐的鸣响之后靠在莉莉娅身上，差一丁点气绝过去。“这……这是什么东西！？”

“指挥树妖袭击我们的元凶。”弗雷把「剑」收起来，“我的同伴，是不是你拐走的？接下来回答是，就摇一下；不是，摇两下。”

眼须摇了一下。

“他们还活着吗？”

眼须没有动。

“你把他们放在据点里了？”

眼须摇了一下。

“带我去找他们。”

蜗牛人缓慢屈身，掊起地上的碎壳，用腹足慢慢地向前挪动。

“艰难”地穿过枯木林原址后，泽琳身为学者的灵魂熊熊燃烧起来。

蜗牛人的部落隐藏在浓雾弥漫的盆地深处。

那片奇异的景象，足以写入泽琳准备编写的教科书当中。

巨大的伞菌随处可见，有的高耸如塔，菌伞宽达数十米，遮天蔽空；有的矮平菇的表面呈现出暗红、深紫或幽绿的色泽，菌伞下垂挂着黏稠的孢子囊，散发着微弱的磷光，宛如一盏盏诡异的灯笼。

“这里就靠这些照明吗？”泽琳戴上手套，迫不及待碰了碰孢子灯。

“啪！”孢子灯炸开了。

“噗！呕！呕——好恶心啊！”

蜗牛人们将巨大的伞菌掏空，寄居其中。还有的保留了人类的习性，利用菌丝掺入特殊的矿石与黏液，用于构筑巢穴。

闻见有生客的气息，所有蜗牛人都从伞菇里露出眼须来查看情况。虽说这是它们身体的便利，可每个巨型伞菌上都露出无数根眼须……这场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心理上接受。

“还有好多人在伞菌底面吊着呢。”莉莉娅抬头说道。

“真、真的吗？”泽琳说话都有些发抖了。她对真菌部落很着迷，可对这些蜗牛人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到。“谢谢你提醒我……我不会抬头的。”

“你害怕蜗牛？”莉莉娅问。

“因为小时候掀开过一块水坑里的石头……”泽琳说，“上面密密麻麻全爬满了蜗牛……小时候害怕的事情，长大了也很难改过来。”

（明明你服侍的对象，是名义上最恐怖的神使，怎么不见你怕过呢……）

弗雷本想这么吐槽一句来着。可现在找人要紧，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

“人呢？”弗雷问带路来的蜗牛人。

眼须没有动。

“不说我们就要放火，把你们这里烧干净了！”护卫们讨回兄弟心切，擅自要挟道。

眼须摇了两下，意思是说：“不要！”

可叫它带路，他眼须就又不动了。大家现在知道它不是不肯，而是不知道的意思。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弗雷追问，“你们这里管事的在哪？”

眼须指了指弗雷身后。

他们一并转过身去，当即被一个巨大的投影覆盖住。

“客人……”

在说话的是一个有半截大伞菌那么高的蓝色蛞蝓。

“啊？”泽琳被傻在原地，“有……有手？还会说人类的话？”

“我是人类的后裔，自然会说话了。”蓝色蛞蝓把手伸向部落中心的祭坛。“不介意的话……我们请到那里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