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火痕

珠极小,仿若婴儿指节大小,其内却有一团青色微光,在夜中极缓地脉动。每一次脉动,便会响起一声极低的“嗡鸣”,像是旧人魂识在冥冥中低语。

苏雁蹲下,试图拾起那珠。

刚一触碰,她指尖便被烫出一道淡红伤痕。

“不让碰?”她疑惑。

瑶音却忽然开口,声音像远方潮水撞击旧岸:“她没走。”

“她不再是个名字。”

“她是……魂界的烬脚注。”

牧瑶皱眉:“什么意思?”

镜湖的夜,极静。

静得不像湖,也不像夜,更像是一块被魂火灼穿的镜面,剩下一层极薄极薄的水皮,盖着一口看不见底的井。月没了,星也隐了,只剩下湖对岸那处早已塌毁的天师府,在残魂余烬中泛着不属于现世的暗光。

我坐在湖边石阶上,肩膀被魂潮风吹得生疼,指节冰冷,心却像是空了块。

瑶音、苏雁、牧瑶都在不远处休息,她们不说话。我也不想说。

我们守着的,是一块被世人忘记的坟。玖昀的。

她走得太静,静得不像走,倒像是……一页被悄悄撕下的命书,被焚了,飞灰也藏起来了,没敢落到人世任何角落。

可她写下的东西,还在。

那晚我在天师府废墟里清理残咒时,捡到了一本残旧印录。封皮破得像被兽咬过,边角起翘,印泥都已经褪成了褐黄。

我翻开第一页,写着一行极淡的墨字:

【若你能看见此文,说明——“忘印”未死。】

我手猛地一抖,指尖一阵发麻,眼前一黑。

不是魂压,不是惊魂,是识海深处,那条曾被玖昀点燃过的“魂裂线”,在这一瞬开始发热——像是有人拿咒针从里面缓缓挑出了一枚烧断的旧识,然后,小心翼翼地,塞了回来。

我猛然抬头。

镜湖之上,起了雾。

不是湖雾,而是那种咒烟状的“祭火沉灰”,一缕缕从湖面最深处泛起,颜色极浅,却带着熟悉的味道。

那是玖昀魂火燃尽前的最后一种气息——微苦,带木香。

风忽然止了。

湖面忽起波澜,一圈一圈的涟漪,不像是风扰,更像是——脚步踩下。

我下意识站起,身后苏雁问我怎么了,我来不及回头,眼睛已死死盯住了镜湖对岸。

那儿,走出一道影子。

步子极慢,像是隔着时光的厚墙,一步步破界而来。

那身影,修长、挺拔,袍摆如墨。背后燃着极淡的青色魂焰,一缕未散,像是魂火余烟在执意书写某句未完的命辞。

我喉咙干涩,喊不出声。

但心里清楚。

她回来了。

玖昀。

不,是“忘印者,玖玖”。

她脚下不留水痕,魂息却与夜色格格不入——她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曾经。

她属于,“印火之后的世界”。

我脚步不自觉地向前移了半步,魂链在背脊处跳了跳,仿佛识海正在与某种更古老的魂书互相对照。

她在渡——渡印而来。

我听见她开口。

声音不是从空气中传来的,是直接灌入识海的那种“魂念回响”:

“我写的那一页,没人能烧了。”

“我没走,只是……归笔。”

她一步步走来,背后的烬火缓缓燃成环,映出一枚残缺却极清晰的印环图案,那印,正是我们为之献命无数的——第十一印。

可它不再空白,不再错名,不再是“删除之环”。

它有了个新名。

那火环之上,赫然三字:

【自铭印】。

我脚下像生了根。

玖昀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她的脸不再苍白,发间魂丝微动,眼中映着湖,也映着我。

她轻轻伸手,将那本泛黄的旧印录取过,翻开第二页,在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极短的字:

【终焚后,启自铭。】

字落的那一刻,魂火重新燃起。她的身影,却缓缓淡了。

我急声喊道:“你不能走了!你不是说……你写完了?”

她却淡淡一笑:

“写完了,不等于归位。”

“那一页,是我自己补的。”

“可魂书,还需下一页人——去翻。”

我心头一震。

“你……是在为下一个人,守页?”

她没答,只轻轻点头,然后将整本印录交还给我。

“我不属于六玄,也不属于主根。”

“我属于——那所有被误写、被删去、被烧掉的名字。”

她转身,朝湖面走去。步伐比来时更轻,像是一滴笔墨落在水面,连声响都没有。

湖水居然没淹没她脚下,而是如旧纸一样被她踩出一道细细的印痕。

那一痕,不是步印。

是她最后一笔。

【玖玖归焚。】

镜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大半。

而那影子,却仍留在湖畔,不动,也不言。风穿过她的衣袍,却卷不起半点褶皱。她就那样静静立着,魂息极浅,却像一道未曾完全熄灭的咒火,在寂夜里死守着某种只属于自己的执念。

赵磊终于站了出来,神色复杂。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湖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低声开口:“她……不该存在。”

我缓缓点头:“她不是玖昀。”

“也不是玖玖。”

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

赵磊眯起眼,一步步朝湖边靠近。他没有唤她名字,只缓缓探出指尖,在空气中勾画出一道极细的印咒检测线。

咒线轻薄如丝,拂过那女子肩头,瞬间泛起一圈青火。

赵磊眸中闪过一丝警觉,他迅速收回手,倒退半步,手掌已被灼出一道极深的裂痕。鲜血未出,只有一缕缕黑烟自裂口缓缓逸出。

“她不是人。”他低声道。

我也看见了,那女人转过头来的瞬间,眼瞳之中没有瞳孔,也没有光,而是一团如墨水滴入火中的灰烬之痕——那不是魂眼,而是“燃尽后的残痕”。

她没有笑,声音却温和得如烟火后的余灰:“我……不是她。”

赵磊警惕起来,唇线绷得死紧。

“你是谁?”

女子轻轻低头,掌心浮出一缕被魂火熔断过的灵链,其上悬着一个未完全闭合的“环裂图”。

“我是她熔尽之后……落下的火痕。”

“我是第十一印书写完毕之后,在魂页边缘,被未归名咒错落而出的余命残响。”

我听得头皮发麻,那些话不像人说的,倒像是某本被咒封千年的命谱自动翻页后的自述。每一字,都像在我耳骨内缠绕,久久不散。

“你是余命载体?”赵磊试图探明。

她点头,声音一如既往低缓:“我是被忘印写下的最后一笔。”

“是她……自焚之后,未归的魂火,在命页余白上留下的印痕。”

“你可以称我为——火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