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离开

“没有什么是一坛酒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再画一坛。”我握着画笔,满脸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速写本上已然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我画的酒坛,而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像滩软泥般抱着酒坛,毫无仪态地瘫在纸面上。

“再,再来一坛,嗝——”他打着响亮又绵长的酒嗝,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生疼。我不禁嘴角狠狠一抽,仿佛真真切切地闻到了那股刺鼻、挥之不去的浊臭酒气,熏得我眉头紧皱。

“你这样还回得去么?”我小声地嘀咕着,心里既担忧他此刻这副醉态无法回到《秋夜赏月图》中,又害怕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会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麻烦。

“回去?回去干吗?”他借着酒劲,突然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瞪向我,眼神中透着迷离与癫狂。“你很想我回去吗?”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别是迟早要面对的现实。可在情感上,我实在无法欺骗自己,不想口是心非。“不想。”我轻声却坚定地说道。

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愣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说出内心的想法。随后,他又猛灌了一口酒,眼神逐渐发直,思绪仿佛顺着这酒精的力量,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很多年前,也是在博物馆,我遇到过一个人。”他开始呢喃,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岁月的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感。“那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能看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那黑暗又单调的世界。她会陪着我聊天,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会给我讲述在那个时代发生的各种新鲜事,那些新奇的事物,让我仿佛也短暂地融入了那个充满活力的世界。”

他微微停顿,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后来,因为一场可怕的动乱,我被辗转迁徙转移。当我再次回到那里时,博物馆早已面目全非。取出我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她的眉眼间和那小姑娘有几分相似。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欢乐的小姑娘,早就已经去世了,而眼前的老人,是她的后代。那一刻,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厌倦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转瞬即逝,而我却被困在这漫长无尽的时间长河里,独自徘徊。我忍不住想,要是最开始,我没有鼓起勇气和她打招呼,或许就不会有如今这满心的失落与痛苦了吧。”

“你明白这种感受吗?”他突然将目光投向我,眼神中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嘲笑与讽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认真与悲凉。“被困在一幅画卷里,被禁锢在这小小的方寸纸面上。永远都只能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日复一日做着同一件事,脸上永远是同一种表情,身体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态。在那一个个画囊里,在黑暗幽深的箱柜中,我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颠沛流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重见光明,也不知道每次被取出来之后,面对的又会是一个怎样陌生而又充满变数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世界。”他说着,用力地扔开酒坛,那酒坛咕噜噜地在纸面上滚动了几下,便停了下来。他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页面的边缘,那动作仿佛是在抚摸着困住他千百年的冰冷牢笼。“我用尽了所有办法,却始终逃脱不了这无形的牢笼,只能茫然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如同一个局外人般,冷眼旁观着世间的沧海桑田、世事变换。我就像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幽灵,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孤独地游荡。没有可以回忆的过去,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未来。所谓的画魂,不过是被笔墨束缚在画纸上的傀儡道具罢了,在这千百年漫长的囚禁岁月中,灵魂渐渐被消磨殆尽,生气也一点点耗尽,最终只能沦为一堆毫无生气的死物,被无情地湮灭在时间的滚滚尘埃里。”

“这个时代不属于我,”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的绝望叹息。“我不过是一个本就不该存在的、千年前的亡魂罢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被他话语中那如深渊般的悲伤和绝望深深震撼。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疼得厉害。

“不是这样的。”我下意识地反驳,大脑此时却像是一团乱麻,根本来不及整理思绪,话语也变得杂乱无章。“什么亡魂,什么时代,我……我不懂啊。”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讨厌自己这笨拙的口舌,根本无法准确地表达出内心那翻涌的情感。“可是,你不就在这里吗?真真切切地就在我面前啊。”

“我很高兴,至少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你说的那个人,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我急切地望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和她相遇,和我相遇,和这个崭新的时代相遇……难道不好吗?”

他微微顿了顿,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中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随后,他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谢谢你。”良久,他缓缓开口,边说边努力立起身来,伸手理了理那早已散乱的衣冠袍发,轻轻振了振袖口,试图找回往日的那份从容与风度。“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存在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厌倦了这漫长而又毫无意义的漂泊。”

“我不想再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中像无根的浮萍般流徙,不想再这样无意义地等待和麻木地旁观。我想要的,只是一份真正的解脱。”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比坚定,仿佛这是他经过无数次挣扎后才做出的决定。

“你要做什么?”我顿时慌张起来,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乌云般笼罩心头。

他静静地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最后,他对着我郑重地拱手,深深地一揖到底,那动作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我却能听出其中隐藏的一丝颤抖。“我很庆幸,在这漫长岁月的最后一刻,能与你相遇。”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