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托钵和尚穿过周村的街道,径直就走到了周全福家门前,走进了院子里。阿弥陀佛,施主,化布施了。托钵僧人在院子里念了一声佛,说明了用意。
周全福走出屋门一看,心下暗暗吃惊,这托钵僧人不就是朱家庄村外北山寺里的释家明法师么?这是前尘的幻象?还是今生的重逢?周全福一下子就恍惚了,愣在了那里。
是的,周全福这个两生人没有认错人,此僧确实是他前尘人生中的熟人,确实是遥远的朱家庄村外北山寺里的释家明法师。在他前尘的人生中,在那个遥远的朱家庄村里,没有谁不认识释家明法师的,这个僧人修行在北山寺中,偶尔也到村庄里走走,对世俗人很亲切,却并不轻易亲密接触。村里人常到寺庙烧香拜佛,都是这个僧人接待的。
在那个年代,北山寺里,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僧人,大背景之下,不适宜僧人的存在。寺庙是古代的寺庙,保存还算完好,只是空荡荡的,很是凄惶。只是到了后来的年岁,社会在变化,晚霞河边,才有了零零散散的钓鱼人,零零散散的看风景人,才有了那条小木船,北山寺中才有了一个僧人。
然而,周全福的记忆中,那时他还是朱家庄村里的朱七七,他记得他们村里的人,都不知道释家明法师是从那里来的,反正北山寺中有了他,才开始有了香火。这个释家明法师是有那么一点神秘,但老百姓不问这些,僧非恶僧,潜心修行,信佛的村民又能去北山寺烧香了,精神又有了信仰,谁还在乎人家是那里来的僧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周全福的前尘都结束了,就算他那一辈子只活了五十六岁,那时他熟悉的释家明法师都有六十余岁了,他这一辈子现在又活四十多岁了,如此算来,释家明法师如果还活在人世间,也一百多岁了,怎么可能就是他眼前看到的这个僧人?除非那个记忆中的释家明法师真的修成了佛,或者那时就是个神仙,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是那么个样貌,就像是一岁也没有增加过。
尽管周全福是个两生人,能够说清楚他的前生后世,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两世的凡夫俗子,不是神仙。他现在可以怀疑释家明法师是人是佛,但不能不相信眼前的释家明法师,是个确确实实的存在。
似乎周全福会产生什么心境,释家明法师都在预料之中,不悲不喜,只是平静地开言了,施主,应该不会不认识老纳吧?施主可是个有福的两生人呢。
仅此一言,周全福就如五雷轰顶,他不得不相信,那个记忆中的释家明法师确实还活着,确实就是眼前的这个僧人。接着,释家明法师就口吟出一诗来:
前尘故人至,今生再续缘。茫茫尘寰中,嚣嚣天地间。悲欢人生事,祸福世人心。谁在三生石,许诺今日姻?
周全福是读过书上过学的人,但不是读得懂诗词的人,他听不明白释家明法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不能不认故人了。
周全福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释家明法师。不知法师因为什么事来到我们村里?化布施,我有,我这就给你取。法师,屋子里说话吧。
释家明法师笑了,说,那老纳就不客气了。今天老纳远道而来,当然是无事不烦扰,化不化布施到也无所谓,实是有话想和故人说说了。
进到屋子里,坐下来,周全福仍然难释满心的狐疑。他是个两生人不假,今生之容颜己非前尘,就算他自己今日再回到朱家庄村,去认那一世的妻儿,他能认出来她们,这不难。但要她们也认出他来,恐怕比登天都要难了。但这个释家明法师却不仅能顺利地找到他今生的家里,而且还能一眼认出他是曾经的谁。如果释家明法师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周全福这一辈都别想解开这个谜。
周全福忍不住要这么问上一问了。释家明法师说,故人施主不是己经猜到老纳成佛了么,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老纳不是百年后成佛的,是施主尚是前尘之人时,老纳就己经是佛,只不过朱家庄村人都认不出来罢了。所以,老纳一眼认出你是谁,并不稀罕。尽管施主的这一世人生,你们本地人都不知道你是两生人,老纳也是知道的。
释家明法师说,敢问故人,家里的在家么?周全福说,在家,在里屋子里。释家明法师说,请出来吧,老纳今天说的话,他也是可以听听的。
释家明法师顿了顿又说,你的两个女儿,现在应该不在家里,对吧?周全福说,她们白天都有事做,我的大女儿红叶,在村口经营着一家小书屋,就是吃午饭的时间,也不常回到家里来。我的小女儿红花,也在那个路口经营着一个小饭店,叫香喷喷饭店,平常我们两口子也在那里忙碌,饭店不是书屋,一个人是干不了的。红叶的午饭,多半就吃在饭店里,只有早晚回到家里来。这会儿饭店里清闲,我和我媳妇就回到家里来了。
释家明法师说,这就对了,老纳今天的一些话,是只能让你们夫妻听,尚还不能告诉两个荷花仙子的,你们要切记,今天我说的话,你们暂时也是不能传递给她们的。她们今世为人,自然只能以今世之俗人的状态,面对人生的各种困惑和选择,面对人生的各种酸甜苦辣,去完成她们的婚配,去走完她们的人生之旅。这是她们必须经历的人生经历,是我们不能够随心所欲去干预的,你们夫妻可以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但千万要记住,她们不是凡人,而是来这个世上进行着另一种的修行的仙女。她们会在人世间的某一天,明白她们就是前世的荷花仙子。
周全福的媳妇乔竹在里屋己经听到了释家明法师的这一番话,心里很是吃惊和疑惑,她和周全福己经半生夫妻了,居然不知道丈夫是个两生人。她开始以为家里的来客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僧人,丈夫给些钱打发了就是,他们信仰佛教,相信善恶有报,相信因果,也愿意化布施,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僧人如此不平凡。看来她不见上一见,还说不过去了,便从里屋出来了,这才看见这位高僧果然非同寻常,红光满面,似见佛光,因此也不敢再怠慢了。
乔竹笑说,老师傅那里来?刚才我刚从饭店回来,身上有些困乏,就躺在屋里歇着不想起来了。不好意思了,法师。乔竹表达了她的歉意,做了合理的解释。释家明法师微笑说,施主,无妨。
释家明法师说,今日老纳登门拜访,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你朱家庄村里前世的亲人,你的父母亲都己下世,是你的兄弟姐妹安葬了他们的。你前世的妻子也己经仙逝若干年,你的子孙们现在生活得都很好。故人虽然口中不能提及前尘之亲,但不意味着你,心里就不掂记挂念前尘的亲人。这就是作为人类的有意义之处,亲情手足,骨肉相连,始终都会是难以释怀的事情。故人有时是会梦回故乡的,这就是人的情怀。
是的,释家明法师说得很对,周全福的梦里,偶尔是会回到朱家庄村的,熟悉的山水,熟悉的人事,熟悉的口音,常常叫他梦醒之时,满腹惆怅。可是,他的这份情怀,又能对今世的那一个人去诉说呢!不能,就是面对着妻子乔竹,他也不敢说他的梦境。那是骨子缝里的乡愁,那是血脉魂魄深处乡音,那也是一份常人难以体验到的孤独,就像被故乡抛弃了的人,想回回不去,只能梦里泪眼看乡亲。这就是两生人特有的情感世界,两世的人生滋味,一并的体验。周全福面色有些戚戚然了,如果今天不是面对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故人,他肚子里那番心事,恐怕只能永远肚子里了。
周全福说,活佛,你都说对了,这些话,我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是无处可说去的。今天实话相告,我前世的妻子病故之后,是曾经找到过我梦里来的。那一天,我突然做了那么一个梦,我妻子说她找到我家里来很是费了劲,走得很辛苦,是有高人指点她,才找到周村里来的。我妻子说我无疾而终之后,她孤寂寂的,又活了十五年。有儿有女又怎样,怎样也不如有个好老伴相伴到老。
周全福说,活佛,我们那世夫妻是很有感情的,不能说我们就没有吵过嘴,总而言之,我们过得很幸福。那不是物质层面的幸福,是物质换不来的幸福,在那个年代,我们一起过着清贫的日子,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打个架,要离个婚。我妻子看到乔竹睡在我的身边,很悲伤地,我知道这个是你现在的媳妇,你们过得也很好,我来和你道个别,此后咱们可就真的是缘尽缘散,阴阳两茫茫,永无再见之日了……
乔竹这才知道,丈夫还曾经做过这样的梦,看着周全福含悲的表情,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释家明法师说,善哉,善哉,惊天地,泣鬼神。所谓两生人,并不是你前世去了,轮回投胎转世之时,没有喝下孟婆汤,今生就能拥有前生的记忆。而是因为你是个大善之人,需要叫你带着前尘的记忆,再来经历这一世的人生。是要你拥有两世的人生,明明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把这又一世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些糊涂之人,就得一世一世的归零,一世一世的去经历每一世的酸甜苦辣,直到他们活到幡然醒悟,醍醐灌顶,明白了为什么要做人,才能不再经历轮回。
释家明法师说,六道轮回中,也有前世的畜牲,能够投胎转世成为今世之人类的,也有一些两生人能够就起他们的前世过往,说得清楚他们曾经是什么禽兽类,为什么会这样?同样的道理,就是要他们拥有前世的记忆,明白由畜牲变成人类不容易,而好在今世好好做人。做人,是一种修行,如果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是做不好人类的,弄不好下世就又轮回成禽兽了。
释家明法师说,老纳要告诉故人的第二件事是,你今生养下的两个女儿,她们就是晚霞河里的荷花仙子。这一点,故人自己也早己猜测到了,猜得也没错,你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你做过的那个吉祥的好梦,事实上就是晚霞河的荷花仙子们,在暗示你,你的两个女儿,都是她们的姐妹,是因为各自的情缘,才投胎转世有了这一世的人生。
释家明法师说,想来故人也是不会忘记晚霞河的吧。周全福不得不承认,他是记得晚霞河边发生过的事情。周全福说,活佛,那一年,我确实是在晚霞河边看到过两个少女,我也想明白了,我今世的这两个女儿就是晚霞河里的荷花仙子,但是今世的她们自己,己经不知道她们的前尘。我虽然是她们今天的父亲,却也不敢把真相告诉她们,想着既然是老天的安排,又怎敢信口开河,说破天机。
释家明法师微笑,点头,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纳今天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是,老纳有一个前世的朋友,曾经一度仙宿在北山寺中,今生为人,己与老纳久别四十余年,但是,他仅比你家的大女儿年长几岁,他们几乎是只分一点先后来到这个人世间。老纳听说他如今己来到M市里,所以,也特来寻访一下这个人。
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只是释家明法师个人的私事,并不与周全福有什么干系。然而周全福还是听出来了因果,想起了晚霞河边,只不过就是叫乔竹听得云山雾罩,不明就里了。当然乔竹也不敢插言相问,就那么老老实实的听着好了。
周全福说,活佛,我有一事,至今也还想不明白。这件事仍然需要从我前生的记忆说起。那一年,我在晚霞河边拔草,我的两个女儿说着她们暗恋上了一个钓鱼青年的私话,不意被我听到了。我是见过那个钓鱼青年的,还先后出现过两个青年,我的女儿们说过,那另外的两个青年,一个是当时的人类,另一个好像是蛤蟆精。我的女儿说过,她和那个人类青年今生有缘无分,而和那个钓鱼的青年有一世的姻缘。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家红叶开书屋以来,也见过不少的青年人了,怎么就还没有相中其中的一个,还不能圆满自己的婚姻?那个前世的钓鱼人,今生又在那里?
释家明法师听完这话,呵呵自乐,说,善哉,故人啊,好,好。你知道你家红叶不读书之后,为什么不选择开饭店而要选择开书屋么?周全福说,这个我还真说不清。
周全福说,我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全家商量这个事呢。当时我的小女儿红花还在读书,可是大女儿红叶己经不读书了。我思虑着吧,我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虽说还不至于就干不动煤窑下的活儿,但为早虑谋,那时我就有心不下煤窑想在地面上开一家饭店了。
周全福说,活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人不可能一直年轻,一直拥有出不完的力气。煤窑下的活很苦很重,很损身体。我看到时代变了,我们市里涌进来了那么多的打工人,我们村里四座煤窑,就有一两千外来人口,常年都不离去。有些人还租用了我们村里的房屋。
周全福说,那时我们家并没有多余的房屋,是赚不了租金的。我就看中了村口那黄金地段。好在我人缘好,家里也有积蓄,地方政策也允许我们自谋出路发家致富,我就买下了一块地盘。
周全福说,那时我们一家是商量着开饭店的,也是想给红叶找个事干,免得她在社会上到处去辛苦。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女儿,死活不愿意干饭店,她说她就喜欢看书,就决心开书屋了。
周全福说,开饭店虽然我也是外行,但我还是能炒一些家乡小菜,还做得了饭。可是怎么开书屋,能不能赚了钱,我就是两眼一抹黑,说不成个说了。无奈红叶很坚决,她说她有办法,出门了一些日子,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回来后就坚决要修房子开书屋了。
周全福说,红叶书屋就是这么开起来的。我也不知道我这闺女有多大本事,反正书屋一开张,什么样的书她都弄来了,书桌书架都是现做的,花了不少钱,书儿堆得满荡荡的,像模像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事实是赚不了多少钱,可能经验还不到,但至少是没有赔了钱。反正我家红叶乐在其中。
周全福说,我家的饭店是又过了一年,我的小闺女红花也不读书了,才开起来的。这个小闺女开始也不愿意干饭店,可是姐妹俩不能都去开书屋,干了半年后,红花才习惯并喜欢上了这个自谋的职业。
释家明法师说,善哉,故人呵,你没有了解你家女儿的心。我给你说说吧,作为人类,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就会想什么样的事情。你家红叶是个有心的姑娘,青春来临,她自然是要想青春的事了。她知道你们家里和别人家有些不同,又是个很传统的姑娘,是需要招赘到家里一个人的,这在她的婚姻选择上,毫无疑问就先天受限了,并不是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释家明法师说,你们家的两个闺女都是很通灵很聪慧的,所以你家红叶把该你考虑的事,她也都考虑了。她为了有效扩大自己的选择面,能够在青春婚龄期选择到自己最合适的人,她才选择了坚决要开书屋。现在你们夫妻该明白了,你们家的红叶用心良苦啊。
释家明法师说,阿弥陀佛,不过,你家红叶现在毕竟不再是前世的荷花仙子,而只是当下人世间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了,她是不会记得她前尘曾经芳心暗许了谁,也是不再知道,她今生在等待谁的了。所以,她今生就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个人来。
释家明法师说,你的女儿们不知道前尘过往的事情了,但不意味前尘过往的缘分,前尘过往的许诺就己经消失。所以,在今世的人世间,双方都在滚滚红尘上,都抱着自己人生的愿望在寻觅那个对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趣味的事情。其实,人生在世,两性为婚,青年时代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正就是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出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来。
释家明法师说,说到人生的婚配,其实就像一场在人世间藏猫猫的游戏。不同的是,有人很幸运地就找到了他们想找的人,但有的人终生都不幸,寻觅到死,始终也没找到那个对的人。这就有了人世间种种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就有了每个人的百味人生。
周全福听到这里,多么想马上就知道自己的女儿等待的那个青年人究竟是谁啊,便说,活佛,能指教我一下,我们的女儿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么?释家明法师笑说,糊涂,不能,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老纳我今天说得太多了,该对你们说的话也说完了,也该告辞了。
说完,释家明法师起身,又念一声佛号,说,故人施主,老纳就不打扰了,自安。乔竹忙取出一些钱来,要布施。释家明法师说,善哉。
周全福说,活佛,出了我家这门,晚上那里栖身?释家明法师笑说,云游之身,四海为家。不过,你们村方近有座栖云寺,现寺院里有常住的僧人,老纳当然可以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