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攀着竹节一寸寸漫上来时,檐角悬着的铜铃忽地打了个寒颤。风裹着雪粒子掠过窗棂,在《中庸》的诵念声里碎成齑粉,却有一缕格外清冽的嗓音刺破混沌,像冰棱坠在青石板上。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秦岭之阳,山川围笼之处,有座岍墟山,隐隐可以听得到琅琅读书声,顺着读书声往前数十步,竹林相隐,曲折回廊,一座竹楼立于此处,往里看去,数十名年少子弟在此诵读先贤典籍,摇头晃脑,很是专注。
竹楼内炭盆烧得正旺,青衫先生半眯着眼,指尖在《礼记》泛黄的页脚摩挲。二十年蒙学生涯,他早已炼就一副听声辨人的本事——东窗下总打瞌睡的是米铺张掌柜的幺儿,西北角爱揪女童发辫的是驿丞家的混世魔王,而那个藏在竹影里的声音......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其独也”四个字咬得极重,倒像是拿刻刀往石碑上凿。一名身穿儒服,年约不惑的青衫男子,他掀开茶盖的手顿了顿,氤氲水汽里浮出三年前的光景:腊月二十三祭灶日,他踩着积雪下山沽酒,却在书院后墙根发现团蜷缩的雪堆。拨开雪沫子,十二岁的刘余庆正用冻成萝卜的手指,在青石板上临摹他晨课时写的“浩然正气“。
“啪!“
后院琴弦铮然断了一根,惊散满室琅琅书声。孩童们嬉闹着涌向门廊,带起的风掀动青衫先生案头一叠宣纸,露出底下压着的《盐铁论》注疏。直日上三竿,竹园后院响起琴音,这青衫夫子方才停下讲述,面带微笑地结束了今日的讲述,留下了些功课。
孩童们有的像是终于结束了煎熬,有的则是回味先前的先贤大道,有的则赶紧抓起自己的小伙伴奔出学堂。
其中不乏身穿绫罗,家室颇好的子弟,而木簪束发的先生却是转眸看向竹林一侧,果然见到了一根手腕粗细的青竹微微晃动,面露微笑,起身而去。
六根青竹在风中晃出涟漪,第三株离地六尺处悬着团灰影。青衫先生伸手去摘那野兔时,指尖触到竹节上一道深痕,恰是孩童身量能够着的极限。三年来每逢朔望,这株伤痕累累的苦竹便会挂上獐子、山雉,最寒酸时也有串用草茎穿起的冬菇。
“刘家那遗孤?“抱琴的妻子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狐裘领子掩住半张脸,眉梢微微凝着些许霜色。她望着丈夫手中犹带体温的野兔,忽然想起去岁中元节撞见的情形——月黑风高夜,少年背着柴捆跪在书院门前,额头磕在青石阶上闷响如擂鼓,说要借《九章算术》抄录三日。
“对……刘余庆。”
“那孩子这般辛苦。”本是名家闺秀,却因多年经历变得有些泼辣张狂的妇人味道的妻子也不免惋惜的抿抿嘴唇,柔声说道,“何苦呢,夫君已经准许他旁听了,为何他还不肯再接受好意。本身就艰苦……难道,他还记恨我那时候的冷漠失言吗?”
青衫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宠溺的摸了摸妻子的脑袋示意她不要纠结曾经的事情。他另一只手提了提那只野兔,心中犹然浮现一些君子之道的想法。
“那孩子不愿来。”
妻子闻之,猛地狐疑的抬起头,似是非常惊讶。
“那孩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因家贫而怜悯收他,那对其他孩子不公平。于我,也有损我的名声。”
檐角铜铃又晃,石桥上单薄身影已转过山坳。朔风卷起粗布短打,露出腰间柴刀柄上缠着的粗麻布,隐约可见墨迹渗透布纹。这是这个名叫刘余庆的少年倔强的身影。
妇人腕间玉镯撞出清越声响:“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年你在国子监舌战群儒时,可没这般通透。而你这大人的名声,却还要让一个孩子来操心。”
“我不如他。”青山先生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未免有些倔强了……”
青衫先生从兔耳后摸出片竹简,墨痕犹带松烟香。上月送獐子时夹着《盐铁论》注疏,上上月野雉腹中藏着《九章算术》推演,再往前数......他忽然觉得掌中竹简重逾千钧。
山风忽转凛冽,卷起竹林深处积雪。刘余庆踩着冰碴往镇子走,左手始终按在柴刀柄上。
刘余庆想起来,三年前那个雪夜,他蜷在破庙神龛里啃冻硬的供饼,忽见残缺神像眉心透出青光。第二日鸡鸣时分,他蹲在青衫先生门前,那四个字就这样闯进他的脑海里,从此挥之不去。
浩然正气。
当如是也。
“当年河北道,河南道大旱,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们家好像就是那时候逃荒过来的。可惜刚过不久,家里的双亲别接连病死。”青衫先生叹惋道,“世事艰难,活下去便已经不是易事。这般心性,实在难得。”
他忽地踟蹰以下,似是发现了什么喜事一样,微笑道:“夫人,我打算年后让诸学子比试一番,虽然我曾观他不具修行资质,但若他真有才学,也可以收其为学生,授予知识。日后举荐长安,可能会有机会拜世家高官门下,若可进入朝廷,也不至于人才流落乡野山间。”
“按你所说,少年心性实在难得。真是有点喜欢他了呢。”妻子笑语,“若是他真有才学,我也可联系亲族,待到他才学大成之时,为其寻觅寻觅良配。”
……
……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随风直到镜湖月……”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秦岭是大唐龙脉大山,其中不乏奇人异士,也不乏云游天下的才子大家。就如现在这般,刘余庆在山路中忽闻有人吟唱,声音高亢,快意豪迈。
余庆脚步顿了顿,他是个学习用功的人。这种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高歌,差别于山间樵夫的野歌。不由得驻足细听。
此时,刘余庆已经身处幽谷之中。上午还是微雪,下午冬日的暖阳便已经斜照到他的身上。
所谓,山头斜照却相迎。
突然一声剑鸣,破空斩击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下,清冽而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清理了一棵青松上的所有落雪,青松忽地一下弹起。细看的话,落雪中不曾有丝毫误伤的树枝毫末。
刘余庆抬头,心想真是个怪人,难道那些城市里的修仙老爷们都是这样子的吗?
顺着眼光望去,是一个长相清瘦的中年男人,围着一件白色的貂裘,裘下是飘飘然的白衣。束发英容,一身装扮一丝不苟,有很多潇洒的意味。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那貂裘男子也是看到了山下的布衣少年,生出了许多兴趣。招手道:“少年郎!”
“我这文章,还有两句,你来听听。”男人大手一挥,抬头沉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