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1826年,在写给哲学家、教育学家祖阿伯蒂森(David Theodor August Suabedissen, 1773—1835)的信中,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 1786—1859)对人的本质作了诗意的阐释:“爱是自灵魂流出的至高无上之物,是唯一能让我们振作、让我们与他人真正联系起来的力量;此外,我还认为,我们真正拥有的东西必是能为意识所把握的。但当我试图接近人类精神世界的时候,却每次都能发现那令人捉摸不透、变幻莫测、无法被意识占有的神秘之物,但在它之中却藏着我的本质的重要部分。它像地下之泉一样冒出来,这儿冒一处那儿冒一处,全都和我意料的不一样,而我能看到、理解、观察到的却只有冒出来的泉水的走向。有时我会惊讶地发现,我有着本以为并不会有的美德,犯着本以为并不会犯的错误。我敬畏着、爱着、关注着那个时而会捉弄人的古怪的小精灵,希望有朝一日它能像我笔下分析过的那个小精灵一样被我驾驭。或许大部分人都因为缺乏正直或害怕有失颜面而不敢承认自己和他人天性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毫无规律可循且令人费解的小精灵?意志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它理应坚定不变。”1

威廉·格林这段话虽然只字未提童话,却为理解他倾注了毕生心血且令他闻名世界的《儿童与家庭童话》(又名《格林童话》)提供了新线索。

1812年12月20日首版的这部童话集即将迎来它210岁的生日。在诞生的两个世纪里,它成为众学科争相阐释的对象,文学、语言学、神学、哲学、心理学、人类学、民俗学、教育学、经济学纷纷把它作为理论与实践的试验场。对众阐释的合理性,威廉·格林早在1819在《关于童话的本质》里就断言:“凡是真正的诗都经得起多样的阐释,因为它来自生活,又总是回归生活。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它都会像阳光一样照耀。这就是为什么很容易就能从其中找到适于当下的教诲与用途,但这既不是童话的目的,也不是它产生的原因(个例除外),就像是健康的花结出好果子一样,无需人为。”2

对《格林童话》的研究众说纷纭,但又无人能逃“不知所云”的困境。因为我们对于童话源于何时、何地、何人、何因一无所知,只能从一些资料中得知它们早已存在,但文字记录下来却要晚很多3。即使是格林兄弟也不例外。他们早就发现“这些故事的意义已经遗失”4。面对这样的困境,威廉·格林的做法是按照现代的方式去阐释,以使它们清晰易懂5。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 1785—1863)却拒绝任何形式的阐释,坚持忠于原文。因为他认为这些故事的源头不是某个人,而是上帝6,所以字字神圣,不容更改。雅各布的这一观点在首版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因为自1819年第二版起至1857年第七版终,《格林童话》就主要由威廉·格林来修改润色。这一变动也让这部著作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其成为“德语文化史上与路德《圣经》并列第一的名著”7奠定了基础。

2005年《格林童话》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项目,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然而,确切地讲,真正上榜的不是终版,而是初版(两卷)与第二版(三卷)。这五卷书不是一般的印刷本,而是有格林兄弟大量手写旁注的版本,此译著翻译的初版正是这两卷珍贵的手注本。为了最大程度呈现原文的原貌,译文不仅将印刷本里附带的勘误、增补放入了脚注,还将格林兄弟润色童话的重要手迹一并译出,从中既可见格林兄弟在文学修辞上的细腻,又可见两人作为学者的严谨。

他们本是法学学者,但是编纂童话的过程中,他们自己也经历了童话里的“许愿成真”,将建立一门研究德意志文学之源的学科8的愿望变成了现实,与卡尔·拉赫曼、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贝内克并称为日耳曼学的开山鼻祖9。雅各布·格林还被选为第一届日耳曼学大会的主席。当时的与会学者不仅有研究语言、文学的,还有研究法律和历史的。对于雅各布·格林来说,法学与文学同出而异名,因为“法与诗产生于同一河床”10;而历史与文学更是密不可分,因为:“史诗是古史,古史必然是古诗。”11

一部童话推动一个学科的产生本身就像是19世纪一个不可思议的童话,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或许是本世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格林童话》视为“第一部有关整个欧洲与东方童话传统的系统性汇编和科学性文献。”12。但为什么通常被认作是儿童读物的《格林童话》是一部科学性文献?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分清《格林童话》的版本。全集印刷本一共有七版13,通行的多是1857年的最终修订版,并非初版。两版差异很大。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宣称忠实童话原貌,“没有任何随意的添加、美化或改变”14。这一原则在格林兄弟看来是判定神话、传说、童话集优劣的首要标准。随意改变其内容无异于亵渎上帝。在这一点上,格林两兄弟没有分歧,威廉·格林也认为这些故事“处于无原罪的状态,赤裸无华,有着上帝的拓像”15。这看似再简单不过的“照搬原文”在当时却十分罕见,因为市面上的童话基本都是改编,这不利于为德意志文学溯本清源,所以他们引以为豪地宣称“在德意志还从未有一部这样的集子”16

然而说到原貌,初版所依据的1810年的手稿作为源头便不能不提。它在一战后才被发现,直到1975年首个翔实可靠的版本才问世,这一版被称为“最古老的格林童话”。以初版第一篇童话的开篇为例,可略见同一故事从手稿到初版以及最后到终稿的变化。在手稿版中它是第25篇,有两个并列的名字《国王的女儿与被诅咒的王子》《青蛙国王》,它的开头如下:

国王最小的女儿走进森林,坐在凉幽幽的井边。当她拿起一个金球玩的时候,球突然滚落到了井中。17

到了1812年初版,不仅题目变成了《青蛙国王或铁亨利》,内容有了扩充,而且出现了经典的童话起首语——“从前……”:

从前有一个国王的女儿,她走进森林,坐在凉幽幽的井边。她有一个金球,那是她最爱的玩具。她把球抛上去又在空中接起来,玩得很开心。一次,球飞得很高,她已经伸出手掌、弯起手指要接球了,球却落到了近旁的地上,滚着滚着,直接滚进了水里。18

最后到了1857年的终版,题目保持与初版一致,但内容却又增加了,而且由一段变成了两段:

在许愿还能成真的古老年代,有一个国王,他的女儿都很漂亮,但最小的那个漂亮得连见过天下事的太阳每每照到她的脸庞都要惊叹她的美。王宫近旁有一处又大又暗的森林,林中的一棵老椴树下有一口井。天热的时候,这个国王的孩子就会走进森林,坐在凉幽幽的井沿上;当她无聊的时候,就会拿起金球,抛上去又接起来,这是她最爱的玩具。

有一次,抛起的金球没有落入国王女儿举在空中的小手里,而是落到了旁边的地上,直接滚进了水里……19

由此可见,初版与终版都对手稿本做了改动,在多大程度上忠实原貌也是见仁见智。同时代的阿尔尼姆(Achim von Arnim, 1781—1831)就认为“忠实原貌”根本不可能,但雅各布·格林却说只要核心内容没变就是忠实,修饰部分多些少些无关紧要。20

对比初版与后面六版,明显的改动除了文学性的修饰,还有内容上的修改:比如将生母改为继母,以维护生母的好母亲形象;将法语词改为相应的德语表达,甚至还把十分明显的来自法国的童话直接删除(比如《穿靴子的猫》只在初版中出现),为的是打造出一部纯德意志的童话,以增强德意志民众“民族统一的意识”21。格林兄弟期待读者能够重视这些世世代代“在家中被讲述、被传承”22的“家庭童话”,这就是童话集名字的一半的由来,它的另一半叫作“儿童童话”。而这一叫法也成为初版与终版产生重大差异的直接原因。

如果说“家庭童话”没什么争议的话,那么“儿童童话”却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经发行便被认为是给儿童看的,但是当家长发现有些故事根本无法对孩子开口时,便指责它少儿不宜、有伤风化。对此,雅各布·格林决绝地说,这“根本就不是写给儿童的”23,而是写给“那些最年长、最严肃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认为这部童话书对诗、神话与历史都很重要。”24威廉·格林虽然也觉得莫名其妙,认为遇到尴尬的地方家长直接略过不讲就行了,担心纯属多余。但他还是迎合了读者的要求,自第二版起删去了不宜儿童的表述。童话也逐渐失去了初版里的定位:“史诗”25,不再具有史诗特有的狂野,而是成了儿童也能阅读的故事(个例除外)。

但这并不代表它是专为儿童而作的读物。这部献给知识分子的读物被格林兄弟看作是古神话的遗留,是理解古老信仰以及人类神秘的精神世界的钥匙26。为了展现童话这一价值,格林兄弟不仅写了前言,探讨了童话的性质、本质、历史、意义等,还为几乎每篇童话都作了注释(极个别篇章除外)。有的注甚至比童话本身还要长。注释主要包括文本来源、相似主题或版本的分布、童话与其他文学体裁的关系。初版注释所占的篇幅高达百分之二十左右;之后的注释内容更多,除了篇章注释之外,还系统地介绍了与童话相关的人物与作品,并于1822、1856年作为第三卷单独出版。除了出现在童话集子里的大量注释之外,格林兄弟还在两人的编著、译著、书信与手稿中表达了童话、神话、传说交相呼应的关系。除了童话,他们还共同著有《德意志传说》,单独著有《德意志神话》(雅各布·格林)、《德意志英雄传说》(威廉·格林)。在整理童话期间他们还同时在翻译冰岛的《埃达》,并认为童话集只是附带,主要工作还是《埃达》。27甚至觉得其中的神话、传说读起来就像是童话。28威廉·格林不仅将《埃达》视为德意志民族文学的源头,而且还把它作为童话的范本,即使童话并不一定是神话的遗留,但是在格林兄弟的笔下却变成了既成事实:《埃达》里奥丁肩上有两只乌鸦,终版的“灰姑娘”肩上于是出现了两只鸽子;《埃达》里芬妮雅和门妮雅用神磨为国王磨出黄金,《格林童话》里的矮人为王后把稻草纺成黄金;《埃达》里的布隆希尔德因荆棘而陷入睡眠,童话里的公主因纺锤而陷入沉睡;等等。

可以说,《格林童话》既是童话集,又是童话研究集。因此,单看故事,确实难以看出其科学性,因为这一部分只是文学,并不涉及文学史,所以无法理解格林兄弟怎么借童话“对文学史做出贡献”29。但如果翻开后面的注释,俨然一部格林童话词典,与格林兄弟编《德语词典》的思路类似,涵盖了从路德到歌德的重要文学范例,但却又不止于此,因为它还超出了德意志文学的界限,涉及整个欧洲与东方的童话,甚至提到了中国的传说30。后世学者在此基础上扩展出五大卷的《格林兄弟〈儿童与家庭童话〉注释》31。所有这些注释都成为《格林兄弟〈儿童与家庭童话〉手册》32、《童话百科全书》(15卷)33等工具书的重要依据。

如果认为终版的故事像少儿读物的话,那就看看初版里的故事,看完可能会明白为什么当时的“父母不愿直接把书交到孩子的手里”34,而是有选择地读给孩子听,以便发挥这本“真正好的教育书”35的作用。

整体来看,格林兄弟想通过这部童话集一石三鸟:推动研究、愉悦民众、启蒙儿童。即使三个目的都达到了,读者在掩卷之际可能还是会有和周作人一样的疑惑:“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哪里。”36

这时请回看文初威廉·格林的话,他是这部世界名著的系铃人,带着我们在令人目盲的童话中一览人之本质的种种形态,以期让我们“接近那个只在精神世界里存在的、不可穷尽的原型”37,以便“在故事纯洁而温柔的光芒中让心中最初的想法和力量苏醒、成长”38。这就道出了“儿童童话”的醉翁之意:不在年龄,而在特质。纯洁且有成长力才是这里“儿童”的所指。为此,格林兄弟请来两大史诗英雄为童话主角加持:西格弗里德与帕西法尔。前者有着“勇敢、纯真的心,脾气好而又风趣,就像《尼伯龙人之歌》里写的那样。西格弗里德不多虑、稳稳地顺着自己的秉性与生命力的美好行动。”39这些特质被格林兄弟称作是“德意志的特点,这与童话里经常出现的傻瓜的特点类似。年幼被冷落,对很多事情还很笨拙,尚不知何为机智与服从。他需要做很多普通的工作(比如西格弗里德需要先做铁匠)、忍受嘲讽。他是只能在炉灶旁,台阶下睡着的‘灰姑娘’,但是他的心里被内在的欢愉与更高的力量照亮,在《帕西法尔》里他被很美地称作愚且清……到了实际的行为中,他就像是萌芽已久的、终被阳光照耀的植物一样迅速崛起,成为众人里唯一能完成任务的人。这样的故事多种多样,通常讲的都是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与傲慢的哥哥们相对立的故事。当他们被一起派出完成一项任务以确定谁最出色时,他总是被哥哥们嘲笑、鄙视。但是,傻瓜怀着儿童般的信任出发,当他感到完全孤立无援时,更高的力量帮助他,让他获胜。”40

简言之:“世俗聪明之人被羞辱,而被所有人嘲笑、忽视的傻瓜却可以独获幸福,因为他有一颗纯洁的心。”41这即是格林兄弟给出的幸福之道:无论本性如何变幻莫测,纯洁之心不能变。

基于兄弟两人对这部童话集内在研究价值的高定位42,译文力求精确,就印刷本的全部内容、语气、标点以及格林兄弟手写注释的辨认与德语文学博士Michael Schwingenschlögl先生进行了探讨;就古德语文献征求了中世纪文学博士Benjamin van Well先生的建议;就英语、法语、拉丁语、意大利语的内容以及中译文的可读性分别请教了清华大学的同事:刘昊、John Olbrich、胡笑适、赵元、马晓璐、范大邯等老师。

译文在力求精准的同时,亦期不失原著的文学魅力。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的黄燎宇教授对译文字斟句酌式的检验,有令丑小鸭变白天鹅的神奇力量。学生们作为首批读者,在童话课上的阅读与表演也为译文的几番润色提供了灵感。商务印书馆的石良燕等编辑反馈来的宝贵建议犹如为译文插上了双翅,让它更轻盈地走向读者。

此译著的完成得益于很多人的支持与帮助,在此感谢大家,是你们让童话变成了现实。

现实亦能复归童话,如果我们重拾《格林童话》。但在这里夕拾的并非儿时的朝花,而是首次从德文原文译出的完完整整的初版全集,这里有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奇花。此外,译著还附有格林兄弟的画家弟弟路德维希·埃米尔·格林(Ludwig Emil Grimm,1790—1863)为《儿童与家庭童话》所作的配图,它们虽未见于初版,但同样可为其锦上添花。

最后,如格林兄弟210年前所言——“我们把此书交到心怀善意之人的手中,他们的手具有赐福的力量”。43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