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科医生破案笔记(套装共3册)
- 朱明川
- 3754字
- 2025-03-06 17:18:00
03 罗素理论、无穷卡农、埃舍尔版画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林中花本人。
刚才她将头转过来,我透过窗户见过她的模样。心理和精神出问题的人,将自己认作凶手,并画出自己的模样,这不算稀奇古怪。我们精神科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更疯狂的事比这多了去了。
廖副收起手机,对我们说:“我原来也觉得她是个疯子,画出自己的样子,更加证明她不是个正常人,你们和我想的都一样。也怪我一直没把人家当回事,没去查证过她的说法。”
我还是没搞懂,费解地问:“查证什么?她说的话都不是真实的,查不到什么吧,总不会她真能‘无限复活’?”
廖副愧疚道:“按理说,林中花第一次来报案,我们就该记录她的个人信息,然后查证一下的,但她之前说得太像胡闹话,我们也想着就是一出恶作剧,就没去弄。那天,林中花说自己又被杀死了,但这次遇害之前,她扯下了凶手的黑色面罩。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她不仅记住了凶手的模样,还画了下来。如果刑侦队不立案,不去抓凶手,那么她就自己去抓凶手,还要杀掉凶手。我们一听,这还了得,这是要出去杀人的架势吧,不联系你们来收治可不行。我知道,收治肯定要经过家属的同意,这才要了林中花的个人信息,去找她家人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我抖了抖腿,只道:“猜不了,你就行行好吧,我都快尿裤子了。”
廖副低头瞄了一眼我的裤裆,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去查林中花这个人时,竟然发现她是失踪人口,而且已经失踪半年了,更奇怪的是,系统里查到的照片和来报案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她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存在整容后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可能性。以往,有人会调侃,一个人整容后在机场如何通过海关,难不难。其实不难的,因为整容不会整耳朵,系统可以识别耳朵,耳朵和指纹一样,都不相同,这也是公安局在拍证件照片时,会要求把耳朵也露出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廖副仔细比对过她们耳朵的形状,这两个人的耳朵相差也非常大,可以断定,确实不是一个人。
而真实的林中花,在系统中显示,是南宁青秀区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半年前的国庆长假结束后,就失踪了,现在人一直没有找到。据查,林中花失踪前曾前往中越边境的德天瀑布旅游,警方调看了旅游集散中心附近的监控,发现林中花是一个人去的,并没有同伴,但后来就行踪不明了。
廖副心中大惊,这才头一回采集了“林中花”的指纹,然后实验室的人在系统里查了查,可没有结果,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警方的指纹数据库中存档。廖副的职业病犯了,认为林中花的失踪案一定与办公室里坐着的“林中花”有关,也许人已经死了,凶手就是这个“林中花”。
“这真是天方夜谭啊!”我没想到廖副讲了半天,会是这个结果。
住院医宋强也附和:“是很离奇,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过杀了人,还跑到刑侦队来‘演戏’,是不是太傻了?这不是等着被抓吗?”
廖副试着推理:“可能她杀人后,心理压力过大,精神崩溃了。你们别看电影里杀人好像很容易,其实杀人很难的,会良心不安啊!我家老头子以前在监狱系统给犯人执行过枪决,那种感受他至今还记得。”
“那你还让我们来收治她?她是杀人犯啊,难怪你说病人极度危险。”我连忙摆手,“我们医院不收吸毒的,也不收杀人犯,这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
廖副见我要走,“欸欸欸”地连叫了几声,又道:“你走哪儿去?不尿尿了吗?再说,我也不是傻子好嘛,用不着你们还会叫你们来啊?我只是怀疑而已,又没确定那个女人就是凶手,而且现在什么都不确定,叫你们来就是去和她谈谈话,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有病就带去治一治。”
我明白廖副的意思,那个女人就算是清白的,她也应该知道林中花失踪案的一些线索,这种疯癫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许真是受了什么刺激吧。至于那个女人画出了“凶手”的样子,那么人是她杀的吗?尸体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不能一进去就抓人,何况家属都不在场,廖副就请我先进去和那个女人聊一聊,看她是真疯还是装疯。廖副的职业病很严重,担心这个女人有可能是怕罪行败露,因此跑来刑侦队装疯卖傻,以此来逃脱法律的制裁。
我不置可否,不想被这种信息干扰,于是就让廖副和宋强都在外面等我,还把守在里面的警察也叫了出来。那个女人见到这场面,有些紧张,还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警察都出去了。直到看见我进来,她才又镇定下来,换上一副非常冷静的神情,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我在说谎。”没等我坐下,女人就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般人可能会想,太好了,屁股没坐热,对方就承认自己在撒谎,那么可以结束工作,回去喝茶看报纸了。我则不那么想,反而心中暗暗佩服。眼前的这个人并非精神有异那么简单,她绝对受过高等教育,智商可能也非常高,她的这句话源自古老的语言悖论,代表她看出我是精神科出身的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当年我母校有位教哲学的老教授,他上过一堂课,是以罗素理论、无穷卡农、埃舍尔版画为主题的一堂悖论课。“我在说谎”是一个无解悖论,很古老的语言游戏,它涉及自指,即自我指涉。自指在数学上的表现是罗素理论,在音乐上的表现是无穷卡农,在美术上的表现是荷兰的埃舍尔版画,在文学中的表现是一则中国的老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无限循环,即∞。
可以说,自指的统一表现就是无穷无尽的死循环,如同“林中花”每天来刑侦队叙述的“无限复活”那样。“林中花”的一句“我在说谎”看似简单,对于精神科的人来说,反而蕴含了很大的知识含量。她到底在说谎,还是没有说谎,她这句话是真话,还是谎话,悖论让这种对话进入无限死循环,永远没有尽头。
“林中花”正视着我,没有闪躲,声音很稳地问:“你是刑侦大队找来的精神病医生吧。他们觉得我脑子有病,对吗?”
我“以夷制夷”:“你觉得你疯了吗?”
这句话同样蕴含了无解悖论,“林中花”笑了起来:“我和你以往的病人相比有什么不同。”
我总结道:“你看到我来,不害怕,也不紧张,反而很冷静。”
“林中花”很满意:“那我就不是病人。”
廖副在办公室外偷听,见我还在聊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就给我打了很多看不懂的手势。我不去理会,而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行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林中花”究竟有没有杀人,她为何会认为自己是凶手,这些是不是她精心策划的脱罪阴谋。在电影里,我或许相信会有这样的情节,可现实中,一个人杀人后跑来刑侦队演戏,等着被人抓,这真是很夸张的事。
我知道现在问什么都是白问,索性就不问了,只是干瞪着眼坐在椅子上。“林中花”一开始很冷静,后来就有些着急了,反而先问我:“你也觉得我来报案,说的都是假话吗?”
我不能刺激病人,和她争辩可能会让她进入暴力状态。想了想,我就好声好气地问:“你的家人呢?”
“林中花”假装没听到,只冷冷地回答:“我说了我没病,你不用在这里白费心思了。我告诉你,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我顺着问:“那我要说什么呢?”
“林中花”不紧不慢地说:“你要套出我家人在哪儿,请他们过来,因为精神病院收治病人是要经过家属同意的。我也知道,你和他们一样,都以为我说自己死了又复活,是疯话。”
我苦笑道:“你很聪明。”
“我不是聪明,而是……”这时候,“林中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故意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而是我每天都在经历同样的事,一直在过同一天,你们的反应和想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当然,不是每个细节都一样,但都差不多。就像今天打雷下雨,以前从没有过,也许是我查到了凶手是谁,改变了这无限死循环吧。”
“你一直在过同一天?”我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原来这个女人比我想象中的要病得厉害。
“林中花”像背书一样,语速加快了:“我每天来,墙上的钟总是十点十分,每次报案离开,警察都会说回执单用完了,不能给我……”
我终于没忍住,打断了她的话:“刑侦队的钟早就坏了,一直是十点十分,我几个月前就发现了,刑侦队没人换,也没人修。他们没给你回执单,不是用完了,而是……”我忽然停住,心里责骂自己,和病人争什么啊,这下好了,她要和我掰理了。
“林中花”先是故作高深,来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然后又对我说:“我也可以说你每天都会来,都讲一样的话,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因为你每天都在过同一天。这个钟是坏了,每天都是坏的,因为每一天都是同一天。而我,每天都被人杀死,因为这永远是同一天,我才能无限次地复活。”
“林中花”把这句话的三个“同一天”都说得很慢,很用力。强调完后,她又认真地说:“我不怕死,可只有查到凶手是谁,我先下手为强,才能打破死循环,拯救这个世界。我就是无限死循环中最重要的一环,救了我,就能救全世界。”
和精神病人争论,是要不得的,只是面对“林中花”的理论,我也是无话可说。如果套上我母校哲学课老教授的理论,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没准我们一直在过同一天而不自知。
如果是演电影,我或许会拿起桌子上的素描画,然后举起一面镜子,让“林中花”自己对比。可现实世界里的我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刺激到病人,并引发暴力行为。医院的“挨打费”这么低,被打不值得,我也不想自讨苦吃。
还好,刑侦队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让人通过各种渠道查“林中花”,终于找到了一位直系亲属过来,我们也才获知了“林中花”的真实身份。
原来,“无限复活”并不是一出简单的闹剧,还暗藏了更深一层的秘密。或者换句话说,“林中花”不算说谎,某种无限死循环确实存在于这件怪事中,可惜我们都没能及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