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风扇

老周拧开锈成绿雾的螺丝时,蝉鸣正沿着柏油马路淌进铺子。这台1947年的华生牌电扇倒像个倔老头,紫铜扇叶上结着蛛网,蛛丝在穿堂风里荡秋千。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师傅的话:“修电扇要听铁锈哭,哭够了才肯开口说话。”

砂纸蹭过扇罩,民国时期大光明戏院的朱漆味儿混着风油精,从铜锈里钻出来。第三片扇叶根部卡着枚纽扣电池,老周用镊子夹出张卷成筒的戏票,褪色的“楼座叁排九号”下边,密密麻麻抄着《牡丹亭》的工尺谱。

“原来是个票友。”老周往轴心灌缝纫机油。当年师傅修胜利牌收音机,总说电子管震颤频率要合《游园惊梦》的调门。铜轴转动时,票根背面的工尺谱突然在光线下显影——主人用蝇头小楷备注着“二档转速合皂罗袍,四档恰对山桃红”。

试机时扇头发出蜂鸣,老周耳蜗发痒。这震颤频率他太熟悉了:妻子在世时总说老式风扇像哼昆曲,为治他耳鸣,偷偷在缝纫机轴上刻阻尼纹。拆开电机壳,果然在转子发现三道螺旋凹槽,与妻子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的针距调节纹一模一样。

暴雨突至,老周关窗时碰倒珐琅缸,滚出来的钢珠在青砖地上跳踢踏舞。黑暗中电扇忽然自启,扇叶将雨影绞成万花筒,投在墙上的光斑竟组成皮影戏:戴鸭舌帽的青年与旗袍女子在扇叶间追逐,女子的发簪戳破水银灯,光屑落成银河。

后半夜老周梦见妻子。她站在老华生电扇前摇留声机手柄,唱片转速被风吹乱,周璇的嗓子忽而尖细如少女,忽而沙哑成老妪。醒来时晨光正卡在扇罩里,把十二道铜骨切成金丝糕,空气里飘着妻子常用的双妹牌花露水香。

收件人来取电扇时,老周正往齿轮组里塞樟脑丸。“这老家伙半夜偷跑。”他指着地上水渍笑。穿西装的男人抚着扇头怔住:“家父曾说战时在防空洞哼戏,靠电扇转速打拍子。”蝉声突然炸响,紫铜扇叶上凝结的露水滚落,在晨光里拉出七十年未断的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