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后人:我们的家风是讲勤奋、讲奉献、淡名利
陈苏

王国维
(1877.12.03—1927.06.02)
浙江海宁人,国学大师,集史学、文学、美学、考古学、词学、金石学和翻译理论为一身的学术巨子,中国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的开拓者、奠基者。
王国维有八个子女:长子王潜明、次子王高明、三子王贞明、四子王纪明、长女王东明、五子王慈明、次女王松明、六子王登明。
王家人受祖父的影响,都十分好学,都安于坐“冷板凳”。父亲那一辈都学有所成,我们受影响,都是凭本事吃饭,都爱看书……王家人有读书人的傲气,无论处于多么恶劣的环境中,都鼓励自己不要沉沦,不做小人之事。
——王庆山
2012年4月29日,台湾“清华大学”校庆,“忆清华名师”演讲会,王国维长女、百岁高龄的王东明,专程由台北赶往新竹,王国维曾孙王亮也从上海前往。
王东明是王国维唯一尚在人世的子女,演讲会上她说自己只跟父亲学了半部《论语》,当时年齿尚幼,父亲亲授她“四书”,《孟子》有故事还好,《论语》“子曰”“子曰”的,实在不懂,“人家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一点用也没有”,花一年读完《孟子》及半部《论语》,父亲就不在了,她才懊悔当初没好好学。
2012年6月2日是王国维忌辰,昆明湖依然水波荡漾,海宁潮澎湃如初,蓦然回首,斯人却已离去85载。

1925年,清华国学院,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后排左起:章昭煌、赵万里、梁廷灿
“他并不是古板的老夫子”
弟妹们在家,总爱到前院去玩,有时声音太大了,母亲怕他们吵扰了父亲,就拿了一把尺装模作样地要把他们赶回后院去。他们却是躲在父亲背后,父亲一手拿书继续阅读,一手护着他们满屋子转,真使母亲啼笑皆非。
——王东明
这是王东明百岁之时的回忆。多年来,王东明写了不少回忆父亲的文章。
2012年12月,《百年追忆:王国维之女王东明回忆录》由中国台湾商务出版社出版。2013年,安徽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王国维家事:王国维长女王东明百年追忆》,书中的关于家庭情况、家庭成员的介绍,王国维在清华园的经历、王东明对王国维师友交往的回忆及她的接触或印象,都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2012年,百岁高龄的王东明依然思路清楚、精神矍铄。她在日本出生,父亲去世后,她随母亲回到海宁老家,在那里读完小学、初中。12年前的中秋,阔别故土53年的王东明由弟弟王登明相陪,再次回到海宁老宅。盐官镇西南隅,海宁市政府已重新修复王国维故居,老屋南面便是一线潮汇合处。
王国维离乡后曾写下“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追忆钱江潮。当年,正是在这老屋里,他酝酿和起草了《人间词话》。
在王东明的印象中,父亲王国维对仪表并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天总是一件熟罗或夏布长衫。平时只穿布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总有人对王国维的辫子争论不休,但对王东明来说,每天早晨母亲给父亲梳头的温暖场景,深深刻印进她少女的心怀。
王贞明是王国维的三子,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前夜写的遗书便是嘱付给他的。1983年王贞明在台湾地区发表《父亲之死及其他》,忆及当日情景:“父亲去世的那天上午,我去打网球,中午回家吃饭,不见父亲从学校回来,家人正觉奇怪,清华大学派人来报讯:先生在颐和园跳湖了!事出意外,家人莫不惊惶。当时家里就我一个男人,立刻跟着学校里派的人直奔颐和园,父亲的遗体已被放在一个亭子里,用芦席盖起来……父亲的遗容十分安详,穿着一贯的马褂、长袍、汗巾和布鞋,从口袋中寻出四块多钱和一纸遗书,纸已湿透,唯字迹完好,信封上是我的名字……读之,潸然泪下,原来自己是父亲最近之亲人……”年岁渐大,时间越久,他越是体会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及愧疚:他一直在上海读书,父亲去世那一年,才回到北平,与父亲的相处很少。回到北平,虽共同生活,他却从未踏进父亲的书房。定居台湾地区的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搜集剪存与父亲有关的资料和文章,并细细阅读,直到去世。
王国维之孙王庆山并未见过祖父,他在王国维去世十多年以后才出生。“故人回忆或者文章记述都说祖父少言。但我父王高明说祖父其实还是很活跃的,姑姑王东明也说他并不是古板的老夫子。”
王国维五子王慈明从小爱绘画,他生前受访时曾回忆,常常缠着父亲要他画人,父亲不会画,就拿一幅策杖老人给他,他马上给添上一副眼镜和一根长长的辫子,说“画了一个爸爸”。
上海复旦大学副研究员(从事古籍文献研究)的王亮,对曾祖的印象更多地来自他对曾祖著作的研读,他似乎从精神上更亲近曾祖。“他的人生理想还是想做纯粹的学者。他对学术的热爱是持续终身的,对政治的关注,是受具体时局的影响。如果他生活在一个平和的环境中,可能不会有这么多政治方面的言论。他因为早期的哲学训练,哲学的思辨对他的影响很大:一是他对学科分类的认识;二是他这种性格,使他会经常反思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包括所从事学术的价值和意义。他特别重视学术研究的方法和精密,现在有些学者研究的条件比他好,受到的学术训练比他多,现有的研究材料更丰富,做出学术成果方面却达不到他这样的成就,其实还是在方法上没有能够超越他。”
祖孙两代,承继衣钵
我们这一代中,二哥天赋最高,也最爱古籍与诗词。如以他的资质与兴趣,能追随父亲继续专研国学,日久必有成就。而父亲无视他的爱好与禀赋,竟让他进入邮局,以获得较佳的独立生活工作。
——王东明
王国维有两任夫人,原配莫氏夫人生有三子,王潜明、王高明及王贞明,继室潘丽正为王国维生有三子两女,王纪明、王东明(女)、王慈明、王松明(女)、王登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除王高明、王慈明、王登明以外,其余子女与潘丽正定居台湾地区。

2012年4月29日,王国维女儿王东明在祖国台湾忆父亲 岳南供图
王国维长子王潜明,被认为天分极高,有深厚的文学功底,但因王国维不希望子女从文,他遵父命,考入海关,娶罗振玉之女为妻,1926年突然因病去世,对王国维打击甚大。无嗣。
三子王贞明,父亲去世后曾在清华大学任职员,后考入海关任职,后迁居台湾地区,任职于高雄海关。生有一女一男,均在美国:儿子王庆襄毕业于台湾大学,赴美深造,在美国任职。
四子王纪明,遵父命入北京税务专科学校毕业,在海关任职,抗战胜利后,被派往高雄海关。生有两男,均在美国:长子王庆颐在美获硕士学位;次子王庆和美国任职,工程师。
长女王东明,中学教师,在台北退休。利用业余时间,整理王国维遗物和作品,曾先后代表王氏后人将遗物、作品20多件,捐给台北图书馆,撰有纪念父亲的文章多篇。王东明育有两子:长子陈镇宇,会计师、硕士,曾在埃及经商,现任职于深圳,一双儿女均为硕士;次子陈镇乾,现居美国,电脑程序设计师。
五子王慈明,成都量具刃具厂总工程师,曾任四川省人大代表,成都政协副主席、成都市科协主席,1982年被评为教授级总工程师。王慈明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王庆元,成都外国语学校附中高级教师,生有一女王星,任职于四川省质量技术监督局。次子王五一,工程师、注册会计师,任职于欧德曼投资有限公司,生有一女王敏,北大历史学学士,法学硕士,现任职于中粮地产股份有限公司。长女王令尔,会计师,生有一女丁若汀,北京大学法语语言与文学硕士。
次女王松明,小学教师,定居台湾地区,生育三女。
六子王登明,上海医科大学药剂学教研室主任、教授,上海医科大学药学院放射性实验室的主要设计和筹建者之一。生有三女,长女王令之曾任教大学,幼女王令宏上海理工大学硕士,工程师。
王高明,即王仲闻,是王国维的次子,也是八个子女中,唯一子承父业的。在王庆山印象中,父亲王高明喜欢古诗,喜欢看书,他填词,结诗社。“但祖父认为他顽皮,要他考邮政局。”
早在20世纪30年代,唐圭璋的词学集子就屡次引用他的见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高明选择留在大陆,任邮电部秘书处副处长。20世纪50年代初,应北京图书馆(现为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主任赵万里之邀,将家中父亲的手稿(包括遗书)和信札,共两大木箱遗物捐赠给北京图书馆。
1951年,王高明因曾在中统办的邮件审查培训班见过戴笠,被认定为“不可靠分子”,后被定为“特嫌”,撤职,被安排在地安门邮局卖邮票。
王高明很快投入古典文学研究中。“父亲在北京很快就有了名气,考据学、诗词研究显露才能。那时,《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栏目时常有他的文字。”王庆山回忆,1957年6月,《南唐二主词校订》出版后,广受好评,他欲调往兰州大学,《唐宋词人年谱》作者夏承焘也推荐他入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但邮局不放人。
1959年6月,唐圭璋《全宋词》初步修订,交稿中华书局,建议由王仲闻做责任编辑,此后,“六载辛勤,全力以赴(唐圭璋语)”。中华书局曾就新版《全宋词》的署名,提出“唐圭璋编、王仲闻补订”的办法,征求唐圭璋的意见,唐圭璋欣然同意,王仲闻却未通过政审。“《全宋词》不署我父亲的名字,唐圭璋先生一直很内疚。他曾多次打听我父亲的境遇。最近出版的《全宋词》已署了我父亲的名字。”中华书局邀请王仲闻为《全唐诗》断句和审稿,此后,中华书局冒险延揽王仲闻为临时编辑。“我父亲无论凭哪本书都可以成为词学专家。结果他一直在中华书局当临时工,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被清退。唐圭璋也曾想把他调到南京师范大学,一去就是副教授。但邮局不放。”
1961年,《李清照集校注》完稿,已排成纸型,却未出版。也是在这一年,王仲闻利用业余时间,将补订《全宋词》的宋词考据笔记整理出20余万字的《读词识小》。中华书局沈玉成曾是《读词识小》的责任编辑,他记得:“内容全部是有关作家生平、作品真伪、作品归属、词牌、版本的考订……钱锺书先生很快读完了全稿,说:‘这是一部奇书,一定要快出版。’”但因与《全宋词》署名同样的原因而未能出版。除此,最能代表王高明学术水平的还有一部《唐五代词》,可惜,两部文稿都在“文化大革命”中遗失。中华书局为弥补《读词识小》的文稿遗失,希望能借由《全宋词》的审稿记录,复原《读词识小》的部分内容,《全宋词审稿笔记》已由中华书局出版双色影印本。
1969年,王仲闻因牵连进“朱(学范)、谷(春帆)特务集团”案,于11月12日服毒自杀。1979年王高明平反,10月,《李清照集校注》出版,学者称之“博大精深”“古籍整理之典范”。
王高明有三男二女。除长女王令年定居台湾地区外,其余子女在历次运动中均受到冲击。长子王庆新,1950年由上海交大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化学兵学校,毕业后任解放军防化研究所研究实习员、防化学院讲师,育有一双儿女。次子王庆同,1949年8月入海军南海舰队鱼雷快艇大队,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迁回原籍海宁,育有一双儿女:女儿王友洁,日本国立浜松医科大学博士毕业,现为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少儿卫生与妇幼保健学系主任,副教授,中青年科技带头人。次女王令三,工程师,1951年参军入解放军通信工程学院,1958年,受冲击转业,后从771研究所退休,生有三女:长女李春北京大学数学博士,定居美国;次女李冬辉,西安医科大学(现为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硕士,美国执教;三女李夏虹,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毕业,任职于深圳中兴通信公司。三子王庆山毕业于武汉测绘学院,成“右派”后,居新疆40余年,曾任新疆测绘局副处长、新疆测绘学会秘书长、中国测绘学会理事,有一子一女:女儿王晴,上海财经大学硕士,现任职于美国银行上海分行;儿子王亮,上海复旦大学古籍文献学博士,现在复旦大学图书馆任副研究员,从事古籍版本目录研究。
王亮1971年出生,做过一些曾祖的相关文献调查研究,参与《传书堂藏书志》和祖父著作的整理,应华东师范大学方面的邀约,参加了《王国维全集》的增补工作。
近年来,王亮做了一些曾祖的相关研究,如对曾祖的书信等进行整理。对一些手迹与未发表文章进行考定,并陆续发表了相关文章;整理出版《王国维手钞海日楼诗》并撰写序言,这是王国维为同乡前辈沈曾植抄录的,有多条跋语交代原委始末,并经沈曾植、朱祖谋先后校订;并为《王国维先生遗墨二种》撰写序言,这是中华书局纪念王国维140周年诞辰特制的纪念线装书,影印《王忠悫公遗墨》《古史新证》两种珍贵而稀见的手稿。
王亮希望整理、注释的《王国维往来书信集》虽尚未完成,但2017年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编辑出版了《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往还书信集》影印本共六册,收录1500余封书信,对他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王亮觉得目前研究者对其曾祖的研究较为集中,偏重于他对《红楼梦》研究和《人间词话》。“同题论文几百篇,一方面证明他的这些著作确实重要,但不应该限制在这里。还有不少空白的地方。”
王亮发现,他曾祖一些散佚的文字没有被注意、被利用,“比如他的书信、阅读古籍的批注、题跋等各类零星文字”;他曾祖的思想倾向,有些很重要的方面,揭示也不多。“比如,曾祖的学科理念在当时相当领先,他在一篇《国学重刊》的发刊词中提出,学术可以分成科学、史学和文学,虽然现在都称他是国学大师,他在清华进的也是国学院,但他并不提倡国学概念,他早年认为不应划分西学和国学。很多现在通用的术语,包括‘科学’这个词最早也是他自日文引入中国。”
王亮还发现,几种关于他曾祖生平、思想比较重要的材料没有被充分挖掘。
谈及王国维对王氏家族的影响,王慈明在王氏自编的《海宁安化王氏家史》中说:“我们的家风是讲勤奋、讲奉献、淡名利。”王东明也说:“我们王家人有个特性,就是耿直勤奋。父亲生前教育我们后代,要勤奋读书,认真做事,要做个好人,不贪财,不争利,要以身教言传,教育后代。”
王庆山对此感受颇深:“王家人受祖父的影响,都十分好学,都安于坐‘冷板凳’。父亲那一辈都学有所成,我们受影响,都是凭本事吃饭,都爱看书。我的两个孩子都是从新疆考入上海的名牌大学。王家人有读书人的傲气,无论处于多么恶劣的环境中,都鼓励自己不要沉沦,不做小人之事。”
不过,王亮则觉得他曾祖对自己的影响其实并不重要。“我父亲这方面的感触可能更多一些。若一直纠结于祖先多么伟大,也没有什么意义。”

2012年4月,王国维孙子王庆山、曾孙王亮在上海接受《嘉兴日报》记者采访 摄影 袁培德
【对话】
“学术不能太功利”
记者:您如何得知您的曾祖王国维先生?您研究文献古籍与曾祖有关吗?
王亮:读初中时,上海书店重印王国维遗书,我父亲(王庆山)也收到一套。父亲对曾祖说得不是很多,其实他的父亲(王高明)也很少跟他提起,估计与当时的政治氛围有关。况且父亲离家比较早,又学理科。
高中时,我看了他的著作。我选择中文专业,与曾祖没有必然联系,当时对他的认识还比较肤浅。不过,学习古籍文献,确是受曾祖的影响。曾祖的目录版本学的成就比较高,世人了解不多,有学者如黄永年先生评价他为20世纪第一人。
记者:您从何时开始研究您的曾祖?您的研究主要有哪些?
王亮:十多年了。当初也不是刻意研究,读得多就有认识,有疑惑,很想解决,就开始了。比如,最近我在研究他对印的研究和他的自用印章,是因为辨识他的墨迹和藏书的实际需要。我的研究都是一些比较琐碎的内容,虽然选题比较小,但力求深入全面。
记者:补缺,希望大家看到您曾祖的方方面面吗?
王亮:对。王国维有个理念:“学术不能太功利,要出于求知,出于兴趣。”这个身份对我有激励,我也没有感到特别大的压力。现在研究环境跟他那个时代截然不同,我的很多研究,并不是一开始设定宏大命题,而是在研读他的著作中生发出来问题,然后再去研究。我也没有就此申请大的学术课题,因为研究自己的先人要经外人的审查,感觉很古怪。
记者:您的研究主要是解惑?
王亮:对,回答一些读他作品的困惑。
记者:这是否就是您曾祖所说的,研究出于求知、出于兴趣?所以没有太多压力?
王亮:是这样的。
记者:作为专业研究者,您如何看待曾祖的成就?
王亮:不太好表述,曾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多个领域都有研究成果。他治学的方法对后世影响非常大,而且是非常持久的影响,他的基本治学方法,二重证据法,取地下之实物,地上之文献,作参照研究。
他早期的文学、哲学研究和诗词创作,都很有成就,但他一生经过多次转型,他对自己早年的成就并不是很看重。有人想重新出版《人间词话》,他的兴趣并不大。不过,他对早年诗词创作,《人间词》是很喜欢的。
他认为学科可以互通,这是比较辩证的思想。他虽然研究方法非常科学,但他对西方学术比较警惕,他重视道德,特别是传统道德。
他对西方文明前途比较悲观,他的研究方法兼取中西,最后的理念却回归传统。这在子女教育方面也有体现,他很重视他们的英语,去投考海关、邮局实业,但对基本文化素养的培养还是以传统为主。
去年(2011),我到海宁做了《王国维先生与海宁地方文献》的学术报告,曾祖对乡邦文化很关心,我们家族在海宁的历史他也相当重视。我参与过乡邦学人《张宗祥文集》整理,也是效仿曾祖的前例。
记者:王国维先生不让孩子子承父业?为什么?
王亮:姑婆(王东明)曾说过,他学术成就虽高,但对子女要求经济和人格上独立,对学术上并没有特别的期望。子女天资不错的有好几位,但是都没有刻意去学文史,有好几位后来都投考了海关、邮政。姑婆估计曾祖“是以自己亲身经历到的宝贵经验为鉴”。当时的学者如陈垣也是如此。
王庆山:父亲(王高明)没有提过原因,我的分析,一是寄人篱下之苦,二是当文人太苦太累。
记者:在清华大学有您曾祖的纪念碑,您看过那座碑吗?有何感触?您如何理解陈寅恪对您曾祖的评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王亮:碑我见到过,确实有很敬畏的感觉。碑文是陈寅恪先生对他的归纳,这缘于他对曾祖生平和学术研究的归纳和升华。
记者:您的曾祖在遗书中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有人说,他这个“辱”,为死殉清廷,效忠逊帝;也有人说,他这个“辱”,与他亲家罗振玉有些纠葛。您怎么看这个“辱”?
王亮:我觉得他遗嘱的内涵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传统的文人,有一套自我约束的观念,这种观念有它相应的文化基础,这种社会文化的基础已经丧失了,这种理念本身必然没有办法存在下去了。
记者:所以,才有了殉文化的说法?
王亮:是。另外,他的道德观念中又有一些现代的因素,譬如我们熟悉的传统文人李白、杜甫,都将向权贵或发迹的友人“打秋风”视为当然之事,在他就觉得不可接受,一定要履行一些职事作为补偿。“独立之意志”,这也是一个方面。
记者:王家人怎么看待王国维先生之死?对家族有何影响?
王庆山:有很多说法。王家没有人谈过这个事情,我问过姑姑她是否清楚祖父之死,但她一开始也不太清楚。我也问过父亲:殉清?我父亲说不可能,说为了罗振玉的钱,更是胡说八道。殉文化?是拔高了。最主要的原因,我觉得一方面是祖父有病,脚底痛(说轻了是脚气、骨刺;说重了,可能是骨癌什么的);另一方面,王、罗失和让他非常痛苦。我祖父的长子,过早离世。总之,原因很多。受祖父之死的影响,我父亲自杀了,二哥也好几次想自杀,我自己也好几次想自杀。
补记:2019年,王国维最后一个子女王东明,离开这个世界,享年107岁。
(2012年6月1日首发,2023年7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