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清以来文学中的广府商业风情

苏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圆眼绕篱栽。

船通异国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来。

地暖三冬无积雪,天和四季有花开。

广南一境真堪羨,琥珀砗磲玳瑁阶。

——《警世通言》第三十六卷

广州地处珠江三角洲北缘,濒临南海,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水运便利,自古以来就是一大商都。上面是明末拟话本小说集《警世通言》第三十六卷《皂角林大王假形》谈及广州时引的一首七律诗。这首诗正好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概括了广州得天独厚的商贸优势,同时也简洁描绘了当时广州商业贸易的繁荣和百姓生活的富庶。其实早在秦汉时期,广州就已是一大商会。《史记·货殖列传》云:“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象、玳瑁、果布之湊。”[1]《汉书·地理志》也说:“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2]而从那时起,广州就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港口。到了唐宋时,广州则已成为世界著名的东方港口了。《唐大和尚东征传》就描绘了当时广州海湾停泊商船的盛况:“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3]元代时,广州作为中国第一大港的位置为泉州所取代而屈居中国第二大港。

明清时中国长期闭关锁国,严格管制对外贸易。但广州因地利一直处于开放对外贸易的少数区域之一。明洪武年间,朝廷设广州、宁波、泉州三市舶司,并规定广州通占城(越南南部)、暹罗(泰国)、西洋诸国,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明朝诗人孙蕡的《广州歌》就描绘了当时广州商贸繁华的景象:“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岢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4]明嘉靖元年,朝廷撤销了浙、闽两市舶司,仅存广州市舶司,于是广州成为当时中国唯一的海外贸易口岸。清康熙年间,清廷分别设立了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和江海关管理海外贸易。但到了乾隆二十二年(1757),又关闭了闽、浙、江三海关,仅保留粤海关。此后,广州成了全国进出口贸易的唯一口岸。

当时的外商说:“广州的位置和中国的政策,加上其他各种原因,使这座城市成为交易数额很大的国内外贸易的舞台。除了俄罗斯的商队是横越中国北部的边界,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船只是驶往澳门之外,中华帝国与西方列国之间的全部贸易,都以此地为中心。中国各地的产品,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来自全国各省的商人和代理人,在这里做着兴旺的、有利可图的生意。东京、交趾支那,柬埔寨、暹罗、马六甲或马来半岛、东方群岛、印度各港口、欧洲各国、南北美洲各国和太平洋诸岛等地的商品,都被运到这里。”[5]19世纪的俄国外商也说:“广州是个巨大的贸易城市,尤其值得外国人关注,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各个国家的人。除了欧洲国家之外,那里还有大部分亚洲贸易国家的原住民,诸如亚米尼亚人、穆罕默德教徒、印度斯坦人、孟加拉人、巴斯人等。”“(广州)是帝国与西方交往的据点,也可以说是外国商品销往中国的唯一地点。”[6]

一口通商期间,广州凭借独一无二的政策特惠,对外贸易高度繁荣,本地经济飞速发展,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南库”。由于上述天然优越的地理环境及长时间对外开放的贸易政策,以广州为中心的广府地区也处处散发着浓厚的商业气息,这在明清以来的文学作品中都多有体现。诗人黄遵宪在《羊城感赋》中曾慨叹:“百货均输成剧邑,五方风气异中原。”吴趼人的小说《九命奇冤》也说:“广东素称繁盛之区,向来商贾云集,百货流通。”黄世仲的小说《廿载繁华梦》写周庸佑“到了羊城,但见负山含海,比屋连云,果然好一座城池,熙来攘往,商场辐辏,端的名不虚传”。吴沃尧在小说《发财秘诀》第一回还用了约五百字的篇幅分析广东人经商逐利的风气:

自从通商之后,我中国二十二省之人,莫不异口同声曰:“广东得风气之先”。小子自己便是广东人,也深信我广东是得风气之先的。不敢多让。然而及后仔细想来,到底什么叫个风气?到底得些什么风气?转觉茫然,查广东通商最早,再以前的不必去细考他,自明朝以来,已与各国通商的了。考《明史·外国列传》:“壕境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先是暹罗、占城、爪哇、浡泥,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领之。正德时移于高州之电白县,嘉靖十四年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壕境,岁输课二万金,佛郎机遂得混入”云云。壕镜便是今之澳门,由此观之,可见得广东通商最早。又按《明史》广东巡抚林富上疏,请与佛郎机通商,有云“粤中公私诸费多资商税,番舶不至,则公私皆窘,今许佛郎机互市有四利;祖宗时诸番常贡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余,足供御用,利一;两粤比岁用兵,库藏耗竭,藉以充军饷,备不虞,利二;粤西素仰给粤东,小有征发,即措办不前,若番舶流通,则上下交济,利三;小民以懋迁为生,持一钱之货,即得展转贩易,衣食其中。利四。”云云。说来说去都是为利,何尝有半个字提到风气?诸公!这就不能怪我说一个利字便是风气,除利字以外,更无所谓风气了。

这段话先考查了广东自明朝以来就已与各国通商的历史,指出广东通商最早,所以得风气之先;然后又透过广东巡抚林富的疏文,点出对外通商的目的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利字,从而得出广东风气利字当头的结论。吴沃尧在《发财秘诀》里围绕这个“趋利”的主题,就写了区丙、陶庆云、花雪畦等一系列广府商人在佛山、香港、广州等地的发财经历。

广州的“一口通商”在1842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1844年中美签订《望厦条约》后逐渐成为历史。但当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利卡尔顿在1900年访华时,他仍称广州为“亚洲最大的商业中心”,并描述道:“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古迹、医院、兵工厂、宗庙、监狱、皇家造币厂、砍头的刑场、各种各样的市场,包括猫市狗市。在那里人类的朋友被作为肉食出售。有17000人在家庭作坊从事丝织业,在那里用织布机织出来的商品充斥着商店,精美的织锦人见人爱。有50000人从事制衣,有4000人从事制鞋,有大量的木工、石匠和加工铁器、玻璃、象牙和银器的匠人。这是一个不停歇的工业世界,也同样是有缺陷的世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