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城舟
  • 月晾园
  • 6048字
  • 2025-03-25 13:41:32

这颗星球上,水是无限的。或者说,无垠。

一望无垠的水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泯海出生在一艘船上,就像所有人类一样。

不同的是,她出生在城舟上。

陆地时代终结前,人们不停地造船,以此延长自己存在于地球上的时间。

城舟,水面上最大的那艘船,大小堪比小岛,形状宛如冰山,规模堪比城镇,里面容纳着一座水城。

“我是你们几个的御用船夫吗?”泯海在船舵边抱怨。

真夕擦着地板:“你是我们中唯一有自己名下船只的啊,下数二的公主。”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交通工具,这船比我都老,因为我没钱换新的。所以你再叫我一遍公主试试。”

泯海的家在甲板下数第二层,这意味着她的祖辈是随城舟起航的第一批居民,因为城舟的甲板之下最初只有两层。现在,城舟已经扩充到了甲板下数第八层,但船舱还是只建到下数二。再往下,人们要么设法自己在岸边搭建房屋,要么住在船上,漂泊在修建于城舟内部网格般的水道和水库内。纵使如此,城舟也是千万人的梦想。铜墙铁壁挡住风雨,再不用颠沛流离。

不过,人们依然公认,下数一、下数二是城舟的中心区域,并将这里的居民视为“贵族”。

被真夕这样说就更气人了。他在话都说不利落的年纪随父母加入城舟,居住在下数八的水库内。但他家的船,是城舟内最大的轮船,比泯海老旧的小破船舱宽敞十倍,崭新百倍。

就算如此,和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我们比,出生在“贵族领地”的你过得太容易了。所以你面对的难题,全部不值一提,公主。

泯海的愤怒,大多数时候不会爆发——大多数时候。

赛勒尼更加用力地给泯海揉肩膀。“别生气。他这人就是这么不会说话。但你看,他这不是在替你洗地板吗?这种活。今后都让我们做。保证你再也不用担心你这船的卫生问题。”

赛勒尼是名副其实的公主。她的家在甲板之上,那里能看到真正的天空。她还患有城舟内罕见的“公主病”。

先说好,认为赛勒尼虚弱的样子很美的人,全都该被送进大牢。可惜城舟内没有监狱。

赛勒尼有严重的水产过敏。然而在城舟内,在这颗星球上,水产是全人类的主食。

以城舟的技术,泯海不信水产过敏是不治之症。只是因为大多数患者都无法健康长寿,所以被判定为没有治疗的必要,于是乎,永远不可能知道治疗的方法。

没人在乎不长久的一切。恶性循环从哪里开始根本无所谓,一旦开始了,一切就都可以舍弃。

幸运的是,赛勒尼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出身,她的家人有实力搜集食物。只不过她能吃的那些东西几乎都设置了严格的购买限额,就算她的父母手握重权也无济于事。赛勒尼依然是泯海见过的最虚弱的人。

“我带了蛋糕,用鸡蛋做的。赛勒尼也能吃。咱们分吧。”真昼是真夕的哥哥,年龄和智商都在真夕之上。

“怎么这块这么大?那块那么小?你平均分啊。”真夕一边擦地一边嘀咕。

“给你这么点儿都是给你脸。你知不知道从咱家过来商业街这边要走要几个小时?回去的时候还得拎着东西。”真昼只把最大的那块装到盘子里,“麻烦你了,泯海。”

歉意总是来自不需要道歉的那部分人。泯海不需要连坐。

“我正好也有东西要买。我去五金店。你们是去买什么?”

真昼点了“手镯”几下,调出长长的备忘录:“东西有点多,但是都列出来了,去哪里买也提前查好了,我俩速战速决,不会让你久等的。”

泯海开着船,扭头迅速地看了一眼:“没事儿我不着急。待会儿咱们先去五金店,我买完就放回船上,这样我不就空着手了嘛,可以帮你们拿东西。”

“谢谢你。帮大忙了。”

“不过,你们这也太多了。要把商业街搬空吗?”

“我们家不是有这样的习惯嘛。去一次商业街,一段时间内就不买东西了。”

“而且我家那边没有商船,不像你——”真夕的话还没说完,被赛勒尼击中了后脑勺。

你家的船上有保鲜装置,老娘只能去买冰块。话说你家可以不经常买东西,不也是因为有的是人送货上门?泯海不想误伤了真昼,到底没说一句话。

“我就是想逛街,什么都不买,我也可以帮忙的~”赛勒尼拿起盘子,给泯海喂点心。

泯海一口吞掉:“桥上的人,是巳月吗?”

赛勒尼扬起头,稍微伸长脖子:“是呢。”

“巳月!”真夕将头伸出去大喊。

泯海差点把船开上岸:“吓死我了!想出交通事故吗!”

赛勒尼捂住耳朵:“别喊了!她又听不见!”

“她不是能看懂唇语嘛。而且她的手镯是特制的,她能看到字幕。”真夕挥圆大臂。

“那也得你先走到她跟前,让她看清你的脸,再把字幕功能启动。”真昼把他拽回船里。

巳月儿时生病伤了耳朵,听力一年不如一年,到现在已经彻底听不见了。因为是后天性的,所以巳月会说话。她的缄默无言开始于更久以前,反倒是在失聪后,为了说话的能力不晓事,她才开始有意识地用“说”的方式与人进行最低限度的沟通。

一会儿的功夫,巳月已消失在人群里。

“待会儿说不定还能遇见。哥,要不咱俩都别吃了,留点儿给巳月。”

真昼点头:“行。看她走路那么快,估计又是在忙着给那位跑腿。”

巳月总是很忙碌,因为她被甲板录用,在那里的瞭望塔上担任那位“处刑人”的管家。

城舟只有不成文的“规矩”,没有司法,没有监狱。

城舟有比任何刑罚都更加可怖的“规矩的守护者”——焦燎。

几年前,粼舟与城舟关系破裂,焦燎潜入粼舟,制造了一场大放眼望去只有水的地方,粼舟的甲板竟连烧数日,直到暴雨来临才将其浇灭。这一次重创彻底终结了粼舟赶超城舟的可能。

那之后,城舟的“治安”,全部在焦燎的管理范畴内。同时焦燎搬进了瞭望塔,整座城舟的最高处,护卫保存在那里的城舟的火种,肩负不让那里的灯炉熄灭的重任。

焦燎的爱好是制作灯笼,难以计数的灯笼挂在那里,每次出来他都会拿着不同的灯笼,因为他会以自己的方式“活用”。

“我尊重您的选择权。所以,请选择您可以接受的罪名吧。我会照您的选择去宣布。”焦燎这样说着,把灯笼挂在了叛逃者的船帆上。

简而言之,焦燎是城舟的武力。对“武力”一词的解释,因人而异,视情况而定。

唯独一点,人们达成了共识,这个人是阎罗王,能烧尽一切。

人们因此在暗地里称他为“燎王爷”。巳月是阎王爷府上唯一的佣人。

“她还真能在燎王爷手下干那么久。”到了船少的地方,泯海开得快了些,让赛勒尼坐下。

赛勒尼摇摇晃晃地走向座位:“巳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老爷对我不错’之类的话。”

“听说过。她的价值观有问题。我不信。”真夕连连摇头。

“巳月的价值观是有点——诡异。但大是大非上不会有错。”真昼扶着赛勒尼坐下。

乐舫的人能在她的脑子里建立起价值观这个东西就不错了。

父亲去向不明,早逝的母亲是商女。乐舫没有残忍到任由她自生自灭,也没有逼迫她成为乐舫的“乐女”,但是很明显,也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抚养她。巳月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主体性,没有三观。她申请甲板上的工作机会,离开乐舫生活,让泯海震惊不已。那个巳月居然也会做出类似于“决定”、“选择”的行为?真是可喜可贺。

然而没有人祝福她,因为她进了焦燎司掌的地狱。

商业街位于下数四,大多数东西都只能来这里采买。

“您好,我是来取货的。我预订了一套紫色的五金套装三号。”

店员拿来了包裹,确认包裹上的名字时,店员的笑容僵住了。

“泯海?”

“是的。泯海。”

店员调整了一下表情,热情到夸张:“三号紫色。您拿好。”

“好的,谢谢,再见。”泯海拿起包裹,转身离开,顺手把赛勒尼拖走。

“什么嘛。对你的名字指手画脚。”刚被拉出店门,赛勒尼就甩开泯海。

“常有的事。”泯海边走边找钥匙。

“钥匙在我这里,你刚才忘拔了。”真昼把钥匙递过来。

“你赶紧换成能用手镯解锁的新船吧,把手放在操作台上就能启动。而且你这船就是几根棍儿加一个顶儿啊,四面开窗,多不安全,一迈腿就进来了。还有东西我帮你拿。”真夕伸出手。

“不用,船没人惦记,东西也挺轻的。”泯海把赛勒尼推过去,“你拿着这个,我感觉她又快晕了。感谢你今天体力不足,不然我们仨都拦不住你一个。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这样。”赛勒尼被真夕架着走,一步三回头,瞪着五金店的招牌。

江河湖海的概念已不再被承认,只有水域。

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一切都被淹没的事实。

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水了。可以联想到“水”的名字,肯定算不上好名字。在乎吉利不吉利的人越来越少,但看到“泯海”二字没有一点反应的人依然少之又少。

毕竟,这等于是给孩子起名为“天灾人祸”,代表“不幸”。

泯海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爷爷说过,她忘记了,她没有再问的机会了。

重要的事只有一件,爷爷不曾让她“不幸”。

回去放东西的时候,有个人探头探脑打量着泯海的小船。

“干嘛呢?!”泯海大喝一声。

商业街的治安并不是很好。繁华的地方难免有贼人。

“果然是你们。还是这么有精气神儿啊,泯海。”

“林森!”

赛勒尼扑过去,林森接住,抱着她转了一圈。赛勒尼的个子不比真昼真夕矮多少,也就高大的林森能像陪小孩玩大转轮一样把她抡起来。

林森张望了四周,把一个小罐子塞进赛勒尼手里。

“这是枫糖浆。我之前给你的书上写了推荐的食用方法。”

林森是“校苑”的人。“校苑”是城舟内唯一的学府,位于下数一,孩子满五岁以后就要在这里受教育。每五年一次考核,通过即可继续升学。林森、泯海、真夕同龄同级,只有脑子灵光的林森升到了最高级。毕业后,林森留在校苑研究植物,背负起在城舟内培育蔬果粮食的重任。

“对了泯海,我那边还有些研究用剩的水藻,你那边需不需要?”

泯海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库存和自己的时刻表:“需要。那么下周的今天,下午两点,我自己去取,怎样?”

“行。我给你留着。”林森拍拍赛勒尼的后背,“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么急?我刚才看见有人在摆摊儿卖小玩意儿,一起去看看呗,给你妹妹挑几个。”真夕提议。

林森拍了下真夕的肩膀:“改天吧。我得回去做准备了。不然赶不上了。”

“林森最近怎么也这么忙?”真夕一副很纳闷儿的样子。

“什么发光的水草?反正他最近在研究这种东西,得驾船到城舟外。”林森跟泯海提过,但她记不住植物的学名。真不是因为她智商低,她几乎无法在蔬菜店以外的地方见到植物。

“城舟外吗?他自己吗?太危险了吧?”赛勒尼忧心忡忡地望着林森离开的方向。

泯海补充说明:“他用的是校苑的船,高科技,新型号,船的系统跟手镯还有城舟是统一的,全自动驾驶,没问题。”

大概没问题。

“别看了,人都没影了,再看他都到家了。”真昼在赛勒尼眼前摆摆手,“我觉得你和林森有戏。只是他眼下实在没有余力。”

赛勒尼很喜欢林森,只可惜他一心扑在他年幼的妹妹身上。父母去世后,枫杏就成了林森的全部。

这么想更好接受。

考虑到赛勒尼的体质,男方必须有充足的精力、财力照顾她与健康无缘的身体。校苑的植物学家,是能影响到城舟生死存亡与未来发展的重要工作,然而就赛勒尼的情况而言,远远不够。

林森是慎重又体贴的人,他不可能无视这点,鲁莽地走近赛勒尼。

泯海正忙着把自己喂给现实和悲观,赛勒尼拉住泯海的手:“话说,泯海,为什么你都知道?林森最近在做什么,他都不跟我说……”

“校苑的人比较支持我的工作,交集也比较多。”泯海握住赛勒尼冰凉又缺少血色的指尖,“而且啊,林森时不时就给我和巳月做饭吃。”

爷爷在的时候,曾帮枫杏看过病。这不仅是知恩图报。林森不可能对没有家人的人置之不理。

“他单独请你和巳月吃饭?”赛勒尼一副船塌了的表情。

泯海不怀好意地用鼻音回答:“是呢是呢。”

真昼憋着笑,戳了戳泯海:“你别逗她。她真的会哭。”

“林森给你们做饭用的食材都是实验废料,谁知道他用什么化学试剂污染过那些食材。”真夕吞咽了一下,好像要吐似的。

“不可以对食物有偏见。”

“你和巳月还是对毒蘑菇有点偏见吧。”

“做过无毒化处理了。”

“真昼,你快说说她。”真夕要晕过去了。

真昼只是偷笑:“你说,林森是不是知道实验有风险,才让舫间医的孙女来试毒?”

泯海的爷爷曾是甲板上的医师,泯海的父母去世后,他离开了甲板,之后也没有进入下数一的医船,而是彻底改了行,一边打理水族箱,一边照顾孙女,一边在暗地里继续行医。

“我只是不挑食。懂毒理、药理的是你。你怎么不来?”

虽然不如林森,真昼的脑子也不错,爷爷的资料他看过就能记住,因此爷爷看诊时偶尔会带上真昼作为助手。泯海当然也受过爷爷的指导,但全靠同在一间屋檐下的耳濡目染,学术储备实在有限。

“正因如此,我中毒了,不就没人能救你们了吗?”

真昼话还没说完,突然狂奔,在拐角急刹车停下,又转身回来。

“我哥怎么了?被水母蜇了吗?”

“我看见巳月了,不是说要把蛋糕分给她嘛,我以为我能追上来着。”真昼喘着粗气。

赛勒尼忽闪着大眼睛:“连你都追不上?巳月的神出鬼没这么夸张的吗?”

“专业替燎王爷跑腿,动作能不快嘛。”真夕撇撇嘴,“哎,那个告天鸟的说法,你们相信吗?”

舫间谣传,有一个由燎王爷直接管理的组织,“告天鸟”。被剥去原有身份,根据指令安排生活,遍布各阶层、各角落,默默完成自己的任务,致死保密自己的身份。

“既然保密到这个份儿上,怎么招工呢?”

真昼的疑问非常合理。

“我猜甲板上一定有某种系统,可以筛选出适合的人选,然后直接挖墙脚。”

真夕明显是相信的那一派。

“要是有那种系统,我爸妈为什么都不用?”赛勒尼的父母的工作,是从甲板下筛选出适合到甲板上工作的人。据赛勒尼所说,焦燎想要“不好打听的人”来打理自己的琐事。巳月连“听”都做不到,因此赛勒尼的父母通过了巳月的求职申请。

“你爸妈难道没有保密义务吗?”

赛勒尼甩甩手:“你背过身去,别拿你的小心眼和阴谋论对着我。”

真夕还真把头扭开了:“这玩意儿又没写我脑门上,背过身有什么用……”

“泯海,你信吗?”赛勒尼问。

泯海抬了下眉毛:“焦燎怎么会允许他的秘密组织在大街小巷里被人当小道消息议论?”

“瞧,三比一。”赛勒尼甩了下头发。

假设,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有人没能保密,让真相流入城舟。那止于流言层面,又是为什么呢?

焦燎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

还是说,有背叛者,就有背叛者的葬送者吗?

泯海任由不安将自己吞没。

二比二。但她不会纠正的。赛勒尼跟真夕吵吵闹闹的样子很有趣。她需要这份热闹。

林森将光线调到最暗。这个时间,在城舟外一个人行船,难免有些容易犯困。但他必须打起精神,集中精力数数,按节奏吸气、呼气、闭眼。

睁眼。

巳月站在船头,正对着自己。

林森甚至没来得及被吓到。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精准地射碎了他带来的提灯。他急停了船,整艘船融入黑暗中。

船头再次亮起来,音乐能看到一个人影。

“巳月?”

“鹦。”

林森会心一笑:“原来就是你啊,特别的那只。”

保护告天鸟的隐秘与秩序,猎杀失败者和违规者,最凶恶的告天鸟——鹩。

林森本以为鹩其实就是焦燎本人。离焦燎最近的人,不就是这位忠心耿耿的管家吗?每次见到焦燎,巳月不都在他身边吗?她听不见,并不代表焦燎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他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疤痕和老茧是弓箭造成了,轻巧的身形与步态是常年锻炼的结果,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想必也是因为她具备特别的技术。

不对,他这不是注意到了吗?是他看轻了巳月。卑微的出身,残疾的身体,娇弱的脸庞,操劳的模样,空洞的心……他就这么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没有威胁。

真是浅显的陷阱。活该。

“鹦的任务是护卫城舟中的植物。你将珍贵的水稻偷送到外界,甚至送往粼舟。对城舟而言,是不可容忍的背叛。”

巳月的声音缓缓的,没有波动,克制着情绪,依然能直击人心。

“难得你没有惜字如金。”林森挠了挠鼻梁,“不过,这是谁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