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邓家那案子就是家贼难防!邓公一向和善慈悲,从不苛待下人,谁知反被有心者利用,趁冬至将至忙于祭祖消寒,家中防守不严,竟盗去了不少宝贝!”
“好像有一顶珠玉冠、三支罗翠钗、两面金银帐,不过重要的都不是这些俗物,而是那御赐的丹书铁券。你想想,丹书铁券重比性命,这东西丢了那可是株九族的死罪啊……”
“可怜邓少爷还是个幼孩,二娘刚刚嫁做人妇……这世上果真好人无好报,玉帝灵官皆不开眼……”
“唉,这岂是你我庸民能分辩的,莫谈,莫叹!”
……
已出金京十几里。
身上衣物薄,可怀命像是不知冷暖,只一味策马赶路,仿若逃命。林盛雪大,官道上没什么人,马栓上挂的灯笼堪堪能照出百步树影,她手已冻得僵直,发间沾满雪粒,却仍紧护怀中物件。
“姑娘可要住店?”路边客栈招客的小厮将怀命拦下,通白的火烛使劲往她手上凑,“风雪今夜是不会停了,后面几家都已住满,姑娘若不在此处歇息,只怕要冻死在夜里……”
她瞧了瞧前路,又望了望头顶飞雪,遂点点头下马道:“一晚要多少银钱?”
小厮边牵马边回话:“只剩一间上等房了,那客人酉时走的,我们方才收拾出来,不然也没姑娘的地儿不是吗……姑娘待会儿结三两给柜台便好……”
“……”怀命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我这匹马随我赶路辛苦,劳烦多加照顾,明日天明我就启程。”
“好说好说。”小厮把马牵到棚前,心里那副算盘正拨得震天响。“普通的豆草十五文,精饲要五十文,那姑娘拢共要结三两又五十文……”说完便怕怀命生异,赶快招呼她往主楼去,“姑娘放心,饭菜酒食都是免费,我们这儿的油腥那可是方圆几里最多的,烧刀子也是最醇的……”
他的话倒也不假,横竖三层都是通明,隐隐传来人语。怀命只盯着小厮的眼看了一会儿,拿出银钱丢在台面。
“姑娘您楼上行,西边第三间啊姑娘……”
她忽然停在楼梯,将湿漉漉的披风取下,补充道:“替我带件干净衣衫,银子我另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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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成水浸湿衫领,怀命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带多余的东西。她刚在案几前坐定,门外婆子便来送酒菜。
“放在门口吧。”
婆子不依,坚持要进来,“我得为姑娘盏茶铺菜,还请姑娘开门。”
怀命叹气,终是起身将门拉开一条缝,侧着身伸手向婆子讨要饭食,“左右不过是些粗面小菜,何须这般大张旗鼓,我也是给人做奴婢的,消受不起这等优待。”
“姑娘说笑了,风雪夜归人,姑娘路上受了不少苦吧,我替姑娘备好,姑娘只管吃喝,不收恩赏的……”
从房钱到马匹用的饲料,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店主就是想借风雪坑蒙拐骗,说什么伺候吃食,大概是想趁机探探客人的底、捞些油水。
毕竟她一进门,小厮婆子们的目光钻墙揭缝,最后总能落到她怀中紧护的包裹上。
“赶路这么久,我身上脏得很,就不劳了。”怀命正身过来将食盒一把端起,顺便亮出自己混着泥泞的衣裙。婆子忙趋步跟随,一下看清了裙摆上黑红斑斑,好似散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只怕是血气。
“……姑娘小心别烫着,那我先告退,夜里风大,姑娘关紧门窗才是……”就算是黑店,做的也是活人买卖,哪有上赶子招惹凶煞的道理。虽不能真的辨明是人血还是畜生血,婆子仍刹住步子,猛地退到门槛外,“姑娘慢用,慢用……”
她冷笑一声,看着自己留下的后手:桌上放了一把锋利短匕,本想用来吓唬吓唬,可惜还没要婆子瞧见,人就已经先跑了。
待换了衣物、喝上热茶,怀命的魂才回来几分。她摊开包裹,翻出银票中夹叠的一张封纸,极其耐心地将正反两面反复交替,放到火烛边烤干潮迹,像对什么稀世珍宝。
“客官您来啦,饭食已送到房间,您楼上请!”有两人交谈而上,直路过怀命的屋子,听那声音应是店里小厮和一位男客。
隔着薄薄门扉,他在门前驻足,身如皮影戏画,被烛光衬得像株离岸的兰草。
“公子想找的人可找到了?”
“不过是个小贼,本不值得我奔波这么远,可她偏偏偷了件珍宝……”
这话倒像是故意说给怀命听的,说完便拐进旁的房间,再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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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夜深,怀命似着了风寒,蜷成一团缩在榻上。她做了些无端梦境,一直也未入眠,却听得动静自起,有人潜进她房中。
说是“潜”,倒不如说是正大光明,从箱柜后的暗道走到她榻前。
这独独留下的“上等房”,原来藏着这样的腌臜。
“你可找到想要的了?”
摸向包裹的手立时抖上三抖,还来不及逃便撞上怀命。她钳住人手臂,用匕尖对准那人眼睛,“这世上如官士商民,其实面目都有分别,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蝇眉鼠眼,果然是做贼的营生。”
“不敢了姑娘,再不敢了!”小厮拼命睁着眼,就怕一刀扎下去自己要血溅当场,忙求饶道:“姑娘饶命,那些银票我可没动,什么都没拿啊姑娘……”
房内光沉,小厮又没法启烛,只得奋力辨出银票字迹,除此之外,旁侧那张折痕众多、泛黄发皱的纸,他根本瞧都未瞧。
“告诉你们老板,这身衣服自当你们白送我,”怀命往下一压,将小厮四指掰折,“别叫冤,这点伤不日就能好,只是为了让你长长记性罢了。”
“是是是,姑娘说得都对,都是我鬼迷心窍动了太岁,姑娘大义,我定谨记……”
他哪里会记得什么道义良善,十指连心,现下他只惦记着自己的指头。
“走吧。”
“从正门出去!”
闻言小厮从箱柜口拐回门旁,没敢再做停留。他脸上那般恐慌之色,怀命也曾在自己脸上见过。
她叫怀命,本意是愿她长命百岁。
见小厮离开,怀命先是等了会儿,确认没什么动静这才推窗,凉雪一下飘到她颈间。客栈院子无人,她一眼就瞧见自己的马立在马棚盛精饲的槽口前。
说是“黑店”,倒也不是那么亏心。
怀命顺着屋瓦落地,悄声遛进棚解下缰绳,那马像是也明白她想离开此地的迫切,不声不响,任由主人将其牵到门边。
早有一人在那等她,抱着剑哆哆嗦嗦,雪把藏青袍子掺成杂色。见怀命过来,那人立刻抽剑横在她身前拦住去路,院里的灯照不清他墨眉。
“你出来得比我预想晚了许多。”
正是那位男客,却是怀命故人。
怀命抬眼,颇为无奈地叹气,面对剑锋却声音不惧,反倒质问起来。“原来是你指使店里小厮到我房中行窃的,你看我这空空模样,往哪里藏什么珍宝?!”
“包袱。”
她麻利扔过去,没有迟疑。
那人翻找几秒,又抬剑点了点怀命肩膀,“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此话一出,急得怀命就要掀开衣袖自证清白,“我真的只拿了一支罗翠钗,我在邓家辛苦五年,难道还不值这破首饰?”
“那些都是我家大郎君送给邓二娘子的聘礼,无论如何都不是你该拿的,但今日寻你是为他物。”他视线自怀命唇齿移到腰间佩带,仿佛要看透那张贴身藏好的薄纸。
怀命变了脸色,收住方才的笑,心里已想好万全之计。虽现下是自己被胁,但好在他二人还有几分情谊,逃走应也不是太难的事。
“你还是不肯低头。”他将剑凑近了些,“你这执拗性子当真与邓二娘子一模一样,明明服个软就能成事。主家既要责罚,只管跪地求饶,何苦真的放在心上。”
“怎么,我才出邓府,你又想把我卖到你们晏府去?”怀命人在风雪间,却立松林中,她眼睛很凉,“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才离开的吧?”
那人仍执剑,嘴唇上的血色被雪点覆白,他苦言相劝,要替怀命断命,“我们奴仆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主家要死便死,要生便生,由不得我们,”却还是留有余地,没说得那么绝对,“可于我而言,你的命很金贵很重要……”
她摇摇头,喉咙里落下几声轻叹,手已握上最利的刀刃,“你也如此,这一世,阿饶你也仍这般执拗。你要记住,不是我的命,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都一样重要。”
她没指望他能真的听进去,毕竟重活了两次,怀命都没能改变结局。
那张纸贴着怀命腰腹,竟烫如烙铁,纸头三个大字像针时时刻刻扎着她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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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怀命,年方十三,今自愿出卖与邓府为仆十五载,得银二十两整,居二娘邓文芳内院近身伺候,洒扫梳洗皆听命行事,日后主子出嫁便为陪嫁,月钱可升。如有违失以上契定,论责惩治无贷。”
那纸张不是什么值钱的,不过是怀命的卖身契,可她此生全部的身家性命在此,不枉她费力从主家偷出。
至于缘由,只因她清楚地记得,重宁廿九年冬至,她曾同主家、仆从共二十余人,一道惨死于前院门廊。
丹书铁券本是保命的护身符,如今成了催命的阎罗怪。
从此,饭桌间杯盏相碰、筷碗轻触,都要怀命想起那年午夜金甲窜涌,兵器琳琅之声,令她战战兢兢、终日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