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衣柜里,陆昭然把半片衣袖咬在齿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血腥气混着桐油味,从柜门缝隙一股脑儿钻进来。
借着窗外那弯残月的微光,他瞧见父亲那把从不离身的玄铁尺,此刻正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尺身映出外头晃动的黑影。
“叮——”
金铁交鸣声骤然炸开,恍惚间,七岁那年,父亲教他认剑的场景猛地浮现。
那天,父亲握着这柄无锋重尺,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三寸深的沟壑,声音低沉有力:“昭然,铸剑之道不在锋芒,而在……”
“轰!”
柜门被一股气浪冲得掀开半掌宽,陆昭然瞳孔骤缩,一截滴血的剑锋映入眼帘。
黑衣人的鹿皮靴无情地碾过满地《考工记》的残页,剑尖随意一挑,案上那尊未完成的青铜朱雀灯便被挑起。
灯芯处,他午时才精心雕好的机关榫卯,此刻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
“陆家的机关血脉,不过如此。”
黑衣人屈指在朱雀喙部一弹,机括转动声中,突然射出九枚透骨钉。
陆昭然眼睁睁看着那人衣袖翻飞,如乌云般涌动,透骨钉竟在空中诡异凝滞片刻,随后倒射进梁柱三寸之深。
冷汗顺着脊梁直往下滑,陆昭然下意识摸到怀中的蟠龙玉佩。
这是今晨祖父临终前,颤抖着塞到他手里的,玉纹里还沾着老人家咳出的血沫。
就在这时,温热的血珠溅到柜门上,他惊恐地看见账房先生捂着咽喉,缓缓倒下,手中的算盘珠子滚落满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还有个小崽子。”
黑衣人剑锋一转,直指衣柜。
千钧一发之际,陆昭然听见地砖下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是哑仆老周!
他心一横,猛地按下玉佩螭龙的眼睛,刹那间,柜底木板翻转,失重感扑面而来。
头顶传来机括转动的轰鸣,十八道铁闸轰然坠落,夹杂着黑衣人惊怒的咒骂:“墨家机关术!”
陆昭然在滑道里跌得晕头转向,鼻尖全是陈年霉味。
不知滑了多久,后背“砰”地撞上软垫,老周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出现在眼前。
老人残缺的右手快速比划着复杂手势,这是陆家豢养暗桩专用的密语。
“追兵……半炷香……江边……”
陆昭然翻译着,突然愣住。
他从未见过老周如此惊恐,老人脖颈青筋暴起,独眼死死盯着他胸前泛光的玉佩。
地道突然剧烈震动,头顶传来闷雷般的塌陷声。
老周猛地撕开前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烧伤疤痕——那分明是十年前被朝廷剿灭的墨家门徒印记!
陆昭然还没来得及惊呼,老周已经咬破指尖,在他掌心画出血色八卦图。
“少主人看好了!”
老周第一次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天工开物,机变……”话还没说完,三枚追魂钉破土而至。
老周旋身将陆昭然护在身后,后背瞬间绽开三朵血花。
陆昭然被推入暗河时,最后看见老周拉动墙上虎头锁。
整条地道开始诡异地折叠翻转,岩壁中伸出无数青铜手臂,将追兵逼向正在坍塌的北侧甬道。
刺骨河水中,玉佩突然泛起青光,老周比划过的手势在眼前幻化成金色小字。
“子时三刻,西水门外漕运码头。”
陆昭然浮出水面,远处陆家庄方向火光冲天。
他死死攥着玉佩,再次潜入水下,却没留意对岸柳树下,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正收起弩机,肩头露出半截神机卫的令牌纹样。
七日后,苏州西郊乱葬岗。
陆昭然蜷缩在运尸板车下,看着草鞋边爬过一只红头蜈蚣。
这双原本拿惯刻刀的手,如今已能熟练地从死人身上摸出铜板。
怀中玉佩突然发烫,他警觉地缩进阴影——三个配绣春刀的官差,正在查验新送来的尸体。
“这老仆有点意思。”
为首的刀疤脸用刀鞘掀开草席,“心脉被震碎,居然还能留个全尸,至少是通了任督二脉的高手。”
旁边年轻官差突然抽刀:“百户大人!他手里有东西!”
陆昭然瞳孔骤缩。
老周青紫的掌心里,赫然露出半片染血的衣角,正是他逃亡那夜穿的中衣布料!
刀疤脸弯腰的瞬间,少年猛地咬破舌尖。
血腥味激得他浑身战栗,脑海中突然浮现玉佩映射的《天工造物经》残篇。
“坎位三步,震宫有破。”
陆昭然抄起手边断砖,狠狠砸向东南角的墓碑。
年久失修的青石应声而裂,地面突然塌陷出半尺见方的坑洞,腐朽的棺材板下,十几只通体赤红的毒鼠窜了出来。
“有埋伏!”
官差们慌忙挥刀护住面门。
陆昭然趁机滚向板车,却撞上个温软的躯体。
他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抱琴的素衣少女被他压在身下,指尖还捏着半截引鼠的竹哨。
“小郎君好手段。”
少女轻笑一声,突然扣住他脉门,“可惜火候差了些。”
陆昭然正要挣扎,忽觉后颈一麻。
昏迷前,他听见少女腰间玉佩相撞的清响,那纹样竟与老周胸前的疤痕分毫不差。
再醒来时,陆昭然发现自己躺在摇晃的船舱里。
喉间火辣辣地疼,想抬手,却摸到冰冷的铁链。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抱琴少女提着灯笼进来,火光映出舱壁上密密麻麻的机关图谱。
“陆家小公子装乞丐,倒还像模像样。”
少女指尖拂过琴弦,舱内突然响起机括转动声,“可惜你每日在西水门画的地遁阵图,连三才方位都排错了。”
陆昭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这七日,他确实每夜在码头用木炭测算逃生路线,没想到全被这少女看在眼里。
少女突然掀开琴板,取出的竟是陆家祖传的《千机谱》残卷!
“想知道灭门真相吗?”
少女将残卷摊在他面前,烛火突然爆出青色焰苗,“今夜子时,漕帮十二连坞的货船会载着三百箱西域火油进港……”话还没说完,船体突然剧烈震荡。
滔天喊杀声穿透舱板,陆昭然听见有人高喊“神机卫办案”。
铁链应声而断,少女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那卷《千机谱》,静静落在他膝头。
舱外传来重物落水声,数十道黑影顺着铁索攀上甲板。
陆昭然摸到舱底暗格时,玉佩再次发烫。
这次浮现的是整艘货船的构造图,他清晰看见底舱藏着二十架改良过的床弩。
当第一支火箭射穿舷窗时,少年终于看懂老周用生命留下的暗示——货船龙骨处那个朱笔圈出的“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