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子期

忘川是她的笔名,子期是她的真名,连起来,便是她的自称——忘川子期。

她的眉眼间蕴着一抹江南姑娘特有的水秀,人前她眉峰低垂,姿态腼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但双眸中却隐隐有着叫人忘凡的光彩,好似是来自藏入鞘中三尺青锋。

二十一世纪的江南热闹非凡,外地的来客穿上五颜六色的华美汉服,为古城青巷增添了一些快要被忘却的韵味,但子期总觉得哪里差点意思,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在有些更加繁华先进的地方,则是连一丝江南水乡的遗风也见不着,诸如什么二次元、韩流、国潮、朋克等等各种新潮的或者以旧翻新的新潮文化挤兑在一起,妥妥的现代大都市。奇形怪状的高楼环绕着湖泊,像是聚众闹事的钢铁巨人。一到晚上,无论古城还是商业中心便都会染上无数的色彩,这夜幕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繁华幻梦的大门。

世界很精彩,然而子期却有些脱节了。确切的说,这个年轻的世界,和大多数年轻人都有些脱节,尤其是被穷养的或者学习压力重的那一批,正值高中的子期也不例外。

作为苏绣世家沈家的传人,子期对刺绣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认为这些东西过于繁琐。可能在旁人看来无非是一根针、一捆线的活计,但在行家眼中,什么羼、接、刺、咇啦,什么“绿竹红梅”啦,针法、主题等等其实都大有讲究,且作为高雅艺术的一环,其入门绝不比寻常绘画简单分毫。

比起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传承,子期更喜欢同龄人都喜欢的那些创作。比如网络小说,不需要成百上千变的演练,文字嘛,谁还不会打字了?敲十分钟的键盘,写下来的东西可比十个小时的刺绣的内容来的多得多。

网络世界的文字可有趣啦!诸如修仙、系统以及穿书等等,满足幻想、酣畅淋漓,只可惜读多了便会觉得过于套路,而对于杨子期而言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这些内容都不太“合理”。即便是一些宗教类的读物,或者武侠、道法之类的,至少能自圆其说,甚至有一些疑似堪称有科学性的内容。然而网上这些读起来很爽的东西却往往不能合理。子期认为,只有兼顾了合理与趣味的,才是最顶尖的作品,她神往之,可她写不出来。

暮色像一砚打翻的墨,渐渐洇透了雕花窗棂。子期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文档里未完成的句子闪着冷光。窗外传来断续的筝声,不知是哪家客栈为招徕游客放的录音,弦音僵硬得像是塑料仿制的古物。

她合上笔记本,忽然注意到书案上的绣绷——那是外婆早晨要她补几针的《夜合花影图》。素绢上疏疏落落几枝白花,用的是沈家祖传的“松针套色”技法。子期无意识地抚过花瓣,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这些丝线里藏着外婆常说而她不甚了了的“活气”。

楼下传来瓷盏轻叩的声响。“子期,”外婆的声音比往日沉,“把阁楼里那幅画请下来。”

“请“字用得古怪。沈家老宅的物件,外婆向来只说“拿”或“取”。

阁楼的木阶在脚下发出年迈的呻吟。三十七级,她从小数到大。顶楼储物间的门轴缺油,推开时那声“吱呀”惊起了梁间的尘絮。樟木箱上搁着裹在素绸里的绣品,取时却摸到一角潮湿——江南的梅雨竟连祖传的防潮檀木也敌不过了吗?

展开绣卷的刹那,有风穿堂而过。

子期怔住了,绣面上的夜合花正在褪色。

不是年久褪色,而是眼睁睁看着那原本莹润如雪的丝线正一寸寸黯淡下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走了精气。最奇的是花瓣边缘的滚针依然鲜亮,形成诡异的轮廓——整幅绣品正在她手中变成一具发光的骸骨。

她本能地呼唤外婆,却听见“嗒”的一声。

一滴血落在绣绷上。

不知何时,她的小指被绣框木刺划破了。血珠在素绢上晕开,竟顺着丝线的纹路游走起来,像是有意识的活物。那些暗沉的花瓣突然开始吸水般吞噬这抹猩红,丝线随之蠕动、重组......

子期感到一阵眩晕。阁楼的地板似乎在倾斜,而绣绷上的画面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是绣出来的,倒像是一扇正在打开的窗。她看见花瓣上的露珠在滚动,看见绢布纹理间藏着的,原本绝不可能用丝线表现的,光的尘埃。

最后一缕天光被吞没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叹:

“三代人了,沈家的绣绷终于又等到织梦人。”

那声音既像来自阁楼角落,又像从绣品深处传来。

“怎么啦宝贝?”外婆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晃了晃脑袋,再看那绣画,颜色分明,既没有褪色,也没有什么3D投影的科幻效果。短暂愣了两秒,她便将画交给外婆。

“没事,可能有点累。”

远山重叠过后,是绚烂的霓虹七彩。斜月的光辉穿过琐窗朱户,洒落在枕边,少女平躺着,于静谧中捕捉风的声音,这世界的繁华与她无关。

然后,她睡着了。

当她再次睁眼,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依然是江南的古街古巷,依然是汉服的人来人往。但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平时古装妆点的商业古巷没有的意蕴。

落花摇树醒,桥影断行云。清风流水、善鸟香草、幽兰彩蝶,诗是堕天的画,人是入画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