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华。”
这三个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尘封的锁孔。王宜兰感到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倏然松开,留下空洞的回响。眼前的林亦涵,清澈的眉眼,在煞白的天光下,竟与二十年前那张焦虑的脸庞缓缓重叠。尘埃,被这名字卷起的飓风,瞬间弥漫了整个心房。
“…小李,”王宜兰的声音像绷紧的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泄露了惊涛,“…客人那边,你先去。”必须支开他。这瞬间的崩塌,只能独自面对。
小李的身影消失在氤氲的热气里。王宜兰转向林亦涵,努力让声音沉入水底:“小涵…你妈妈,全名是?”明知故问。是确认,也是拖延。
“李淑华。”林亦涵的声音如山涧溪流,清泠,却足以冲垮堤坝。
“…李淑华?”王宜兰重复着,舌尖尝到旧时光的铁锈味。就是她。
“嗯,阿姨。”林亦涵点头,眼中浮起薄雾般的困惑。
惊骇如同冰冷的蛇,缠上王宜兰的脊椎。耳边炸响的,不是窗外的闷雷,是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午后,李淑华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姐!店…店就托付给你了!小涵…小涵的病不能拖,我得带她走!”那声音穿透时光的雨幕,清晰得刺耳。
“天…天啊…”王宜兰失神地低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要抓住什么坠落的碎片。
“妈?”“阿姨?”风耀和亦涵的声音同时响起,像从很远的水面传来。
王宜兰猛地回神,视线掠过两张年轻担忧的脸。算了。大人的债…何必压垮新抽的芽?她喉头滚动,咽下翻涌的酸涩。“…啊,没事。里面…我得去看看。”她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像踩在摇晃的甲板上。可是…淑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这念头带来的不是期待,是尖锐的、混杂着愧疚与恐惧的刺痛。
雨歇了几日,旧南的天空却未放晴,反而积蓄起一片病态的煞白。闷热黏稠,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一场酝酿中的暴雨,悬在城市的头顶,也沉沉压在王宜兰的心上。
她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玻璃。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同她此刻的思绪,淤塞着无法排遣的重量。李淑华。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她们曾共用一把伞,在更大的风雨里,用微薄的炉火和滚烫的粥,试图暖热冰冷的现实。笑声、眼泪、蒸腾的热气中闪烁的微光…那些碎片,此刻尖锐地硌着她。并肩的战友,失散的船。
“妈?”风耀的声音靠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没事?”他总能嗅到她的阴霾。
王宜兰没回头,目光依旧黏在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白上。“…想起点旧事。”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山峦。
“雨…好像要更大了。”风耀的声音裹着忧虑,“店…撑得住?”
王宜兰终于侧过脸,挤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纹。“旧南的雨…是好看。可再好看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穿透雨幕,“…也会压垮些什么。”比如伞,比如人,比如年久失修的屋顶。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煞白的天光,只余下窗外滚动的闷雷,低沉,绵长。雨点敲在玻璃上,起初是试探的鼓点,渐渐连成一片白噪音的海洋。风耀的房间,旧木地板的气味,书架的轮廓,在昏暗中沉淀出一种安稳的归属感。雨声是最好的降噪器,滤掉了白天的喧嚣,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好久,没这么安静了。”林亦涵的声音在黑暗中浮起,带着雨水的凉意,“…我们,好像一直在跑。”跑向哪里?或者只是被时间推着走?
“嗯。”风耀应着,手臂环得更紧了些。“…跑着跑着,就忘了停下来听听…雨。”雨声是时间的另一种刻度。他感受着她的温度,像怀抱一捧温润的玉。
“这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亦涵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胸前衣料的纹理。
“嗯。迷路的时候…想想这个房间的窗户,”风耀的声音低缓,“…就知道该往哪走。”家,是刻在骨头里的坐标。
手机的屏幕骤然亮起,刺破黑暗,是王宜兰的名字。
“儿子,”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背景是更密集的雨声,“…雨太大了,回不去。我睡店里。冰箱…有吃的。这雨,看架势…还得下几天。你们…别出门。”“别出门”,是命令,也是无处安放的牵挂。
“妈,你自己…当心。”风耀的声音沉了沉,“家里…有我们。”“有我们”,一个郑重的承诺。
“阿姨!”林亦涵凑近话筒,声音带着暖意,“…明天,我们去店里!”
“…小涵,伤没好透,歇着。”王宜兰的声音透过电流,软化下来,“…早点睡。”母亲的口吻,像一层薄被。
电话挂断,黑暗重新合拢。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以前,也常这样?”亦涵的声音带着试探。
嗯。”风耀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灰烬,“…习惯了。一个人开灯,一个人…煮面。”习惯,是孤独磨出的茧。
温软的唇贴上他的下颌,然后是低语,带着湿热的呼吸:“…现在,有我。”亦涵的手臂环紧他的腰,“…天亮,我们去店里。”“有我”,是宣言,也是暖炉。
夜,沉入墨色深处。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啊——!”林亦涵的身体猛地弹起,像受惊的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风耀…我…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雷声是童年阴影的钥匙。
风耀几乎是瞬间将她捞回怀里,手掌抚过她汗湿的额发,指腹带着安抚的温热。“…傻。”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沉入她翻腾的恐惧之海,“…不是一个人。我在。”“我在”,比任何誓言都重。
黑暗中,亦涵仰起脸,瞳孔映着窗外断续的闪电:“…风耀,我们会…一直这样吗?”“一直”,一个奢侈的愿望。
“会。”他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嘴唇印上她冰凉的额头,声音像温热的牛奶,注入她颤抖的四肢百骸,“…雨再大,我在。”
翌日清晨。雨,依旧固执地敲打着窗棂,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窗帘缝隙,在房间地板上投下朦胧的灰影。
厨房里,煎蛋的滋滋声和雨声交织。风耀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晨光勾勒出他肩颈的线条。
“…睡好了?”他头也没回地问,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林亦涵倚在门框,看着锅里跳跃的金黄边缘,轻轻“嗯”了一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有你在,”她走过去,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背上,声音闷闷的,却像浸透了阳光,“…安心。”简单的两个字,是暴风雨中最珍贵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