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亦是冲锋

「报告队长,声呐显示目标在桥墩东南50米!」

乔木的潜水镜边缘压出深紫色勒痕,像道凝固的血印。氧气瓶卡扣的脆响混着江面货轮的低频汽笛,在十一月的望城河上荡起细不可闻的涟漪。河水呈淬过冰的孔雀石绿,他咬住呼吸调节器的瞬间,后颈的月牙形伤疤突然抽紧——那是十年前图书馆火场坠落的钢筋烙下的印记,此刻正被四度冷水浸泡,仿佛将封存的浓烟与哭喊都冻成了水底的气泡。

潜手电的光束劈开混沌,絮状水藻在光柱中浮沉,像未散的硝烟凝结成的幽灵。深度计的数字在幽蓝中跳动:8米、10米、15米……当乔木的指尖划过仪表盘时,后车厢里的那抹红突然撞进视野——孕妇的雪纺裙摆呈放射状绽开,在水流中舒展如静止的水母,苍白指尖有规律地叩击着车窗,每一下都精准得像摩尔斯电码的点划,敲在所有人的神经突触上,让潜水服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有生命体征!」对讲机电流刺啦着炸开,乔木的掌心贴上冰冷的玻璃,触感如同按在十年前火场的消防栓上。透过氤氲的水汽,他看见孕妇隆起的腹部正以30秒一次的频率轻轻起伏——那不是宫缩的痉挛,而是母亲在用胎动与胎儿对话。这个认知让他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潜水服下的银质吊坠,吊坠背面凹凸的刻痕正是「2013.11.5」,那个让他的人生从此分岔的夜晚,图书馆的火光曾把这个日期烙进视网膜。

岸边器材堆旁,碘伏瓶在金属箱里摇晃出细碎的响。南希的消毒手套刚戴上就被拽落,消防员掌心的老茧擦过她腕骨,让她想起十年前火场的砖墙——那时她也是这样被人拽住,眼睁睁看着实验室的门在浓烟中闭合,没能抢出的牛皮纸袋里,装着导师毕生的胎儿神经发育数据。「水下有产妇!羊水破了!」消防员的声音带着破冰般的颤抖,肩章上的反光刺得她眯起眼,突然发现那抹银色竟与乔木潜水服上的反光条完全重合。

「你不能下去!」乔木的手掌按在她肩上,隔着潜水服仍能触到她腕骨处的薄茧,那是握了十年手术刀才有的形状,和记忆中在火场废墟里找到的、她遗落的解剖刀把手上的凹痕分毫不差。南希将胎心监护仪按在他胸口,机械音快得像暴雨打在冲锋舟上:「胎儿心率100次/分,每下降10次,死亡率增加30%。」她的瞳孔映着江面碎金,颈间的红绳随呼吸晃动,绳尾系着的平安符已被烟熏得发黑,却还能辨出「平安」二字的烫金,那是他从火场瓦砾中扒了三小时才找到的,彼时她正躺在ICU,手腕上还缠着烧断的红绳。

破窗器的液压头抵住后窗时,乔木听见身后传来防水手术包的拉链声。水流突然翻涌,他本能地转身,用身体挡住南希面前的漩涡,却看见她正将自己的备用氧气管塞进防水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就像十年前她把唯一的防毒面具推给他,自己却吸入过量浓烟,在昏迷前最后一刻还惦记着「数据在档案袋第三层」。

车厢内的景象比声呐成像更触目惊心。孕妇半悬在安全带上,羊水混着血水在脚垫上积成暗红水洼,在潜手电的冷光下像凝固的熔岩。她的右手呈保护状蜷在腹部,指甲缝里嵌着半片碎玻璃,玻璃上还沾着淡金色的漆——那是万晟集团标志性的颜色。南希跪在变形的座椅上,手术单被水流掀得猎猎作响,突然发现胎心监护仪的探头是温热的,贴在掌心像块小火炭——原来她一直把它藏在贴身的手术衣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

「吸气,用力!」南希的指令被水阻扯碎,每个字都像被揉皱的纸。孕妇的眼球开始蒙上灰翳,指尖的敲击渐渐变弱,南希突然扯开自己的潜水服拉链,将温热的掌心贴上她冰冷的肚皮,触感如同贴上十年前火场的瓷砖:「你的宝宝在等你,就像十年前有人等我醒来那样。」这句话让乔木手中的液压撑杆猛地一颤,他看见南希颈间的平安符滑进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烫伤疤痕,那是他背着她冲过坍塌的书架时,燃烧的木板烙下的印记,此刻在水下灯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混着气泡上浮时,车顶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乔木扯下自己的氧气面罩扣在孕妇脸上,橡胶的气味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他看着南希用冻得发紫的手指给婴儿做心肺复苏,血珠顺着她睫毛滴落,在水下划出一道道光轨,像极了十年前火场的火星。就在他准备用身体顶住缓缓下压的车顶时,南希突然把婴儿塞进他怀里,保温毯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带他们上去,我来处理脐带。」她转身时,潜水服后腰的拉链已崩开,大片苍白皮肤上的烫疤在水流中舒展,像朵永不凋谢的红梅,花瓣边缘还带着当年缝合的针脚。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带着冰碴儿刺进鼻腔,南希第三次看着手术刀从指间滑落。不锈钢器械在地面滚出清冷的弧光,停在「优秀外科医师」铜牌的阴影里,牌面上的反光刺得她眯起眼,突然发现铜牌的弧度竟与水下破窗器的液压头完全吻合。神经内科主任的话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传来:「尺神经脱髓鞘病变,至少停刀三个月。」她盯着自己发抖的右手,无名指根的刀茧正在渗血,那是水下二十三分十七秒留下的印记,比极限失温时间多了三分十七秒,足够让神经纤维冻成脆弱的玻璃丝。

3号病房的瓷器碎裂声像根细针扎破空气。南希看着CT片上林雪扭曲的颈椎,床头卡上的名字被指甲刮得只剩「雨」字旁,枕头下露出的离婚协议签署日期正是车祸当天,钢笔墨水在「男方」栏晕开,像滴进望城河的血水。她刚推开门,就被林雪抓住手腕,对方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指甲陷进她手术衣下的旧疤:「黑色手提包!里面有阿棠的……」话没说完,磨砂玻璃上闪过警服的剪影,乔木拎着保温桶站在消防栓旁,桶盖上的姜茶热气袅袅升起,与十年前他塞进她手里的那杯温度相同,杯壁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未干的泪。

「肇事车辆登记在林绍棠名下。」警官将现场照片拍在桌上,指尖点在储物箱里的半枚齿痕,齿尖缺了一角,像极了十年前火场废墟里找到的、南希摔碎的实验室标本瓶。南希的视线掠过染血的校徽,2013级临床医学的烫金字在灯光下反光,突然发现校徽别针上缠着半根红绳,和她平安符上的材质相同,绳结处还留着火烧的焦痕。她想起水下孕妇护着腹部的姿势,与十年前自己护着档案袋的姿势惊人地相似,连指尖抠进掌心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急诊室的平车轱辘碾过地砖的接缝,南希正在给左手戴手套,乳胶的气味让她想起水下手术时的橡胶手套。担架上的男人虎口处的月牙形疤痕正在渗血,胸牌上「林绍棠」三个字洇着水渍,像被泪水泡过的墨。她突然想起十年前火场,这个建筑系学长背着她跑下楼梯时,虎口被扶手的钉子划破,血珠滴在她白大褂上,形成与此刻相同的形状。

监护仪的警报声撕裂空气的刹那,南希看见林绍棠完好的左眼突然睁开,目光精准得像手术刀,锁住她颈间的平安符。她下意识握住吊坠,却发现他的视线早已下移,落在她右手无名指根的刀茧上,那里正渗出细小的血珠,在白大褂上晕出红点,像水下漂浮的红珊瑚。「准备镇静剂。」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左手按住他试图拔管的手腕,触感熟悉得令人心惊,就像十年前在实验室,他帮她固定解剖标本时的力度。当护士推来针剂时,她注意到他衬衫领口的银链,吊坠背面的「2013.11.5」与自己的平安符背面的「SOS」恰好拼成完整的圆形,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熔痕。

走廊尽头,乔木正在查看证物袋里的校徽。金属别针上的红绳突然断开,校徽掉在掌心,背面的刻痕在显微镜下显形——是「N&J 2013.11.5」,N是南希姓氏的首字母,J是乔木,中间的符号像道桥梁,又像根消防绳。他忽然想起水下孕妇护着的黑色手提包,登记重量比正常规格重了300克,而林雪反复哭喊的「证据」,此刻正藏在他防水手电的夹层里,那是从手提包夹层找到的微型存储卡,表面还留着齿痕,与储物箱里的半枚完全吻合。

当值班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林绍棠的指尖终于触到藏在舌根下的金属片。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想起十年前那个深夜,图书馆顶楼的实验室火光冲天,穿白大褂的南希抱着牛皮纸袋冲向火海,纸袋上印着「胎儿神经发育数据」,而他亲手将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塞进了她的《妇产科学》第473页——那一页讲的是胎儿在母体内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像林雪在水下用胎动与胎儿对话,就像南希在水下用体温焐热胎心监护仪。

监护仪的绿灯在午夜十二点准时闪烁,南希站在值班室窗前,看着乔木的消防车从医院门口呼啸而过,红蓝警灯在雪幕中划出光带,像极了水下救援时,穿透浊流的那道希望之光。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从林雪枕头下找到的U盘,标签上的「2015.7.15」让她心脏骤紧——那是万晟集团桩基工程首次渗水的日子,也是林雪车祸前48小时。插入电脑的瞬间,屏幕亮起的不是数据,而是段监控录像:穿西装的林绍棠将黑色手提包塞进后备箱,后备箱里蜷缩着浑身是伤的林雪,她的右手护着腹部,手边放着半本《百年孤独》,第47页折角处,奥雷里亚诺上校正在熔铸小金鱼,与她十年前从火场救出的残页分毫不差,连折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视频在林绍棠转身时定格,他右手虎口的月牙形疤痕在监控灯光下泛着冷光,与南希右手尺神经的旧伤形成镜像。南希按住狂跳的心脏,发现录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23:59,再过一分钟就是林雪的车祸时间,而画面左下角,手提包拉链上挂着个银色吊坠,正是乔木在水下捡到的、刻着「N&J」的校徽。

床头的平安符突然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南希看见乔木的微信弹窗跳出张照片:证物袋里的校徽背面,「N&J」的字母在火场高温下已熔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像道永远不会断开的绳索。窗外飘起今冬初雪,急诊室的灯光在雪幕中划出温暖的光带,她摸着右手无名指根的茧,忽然想起水下那二十三分十七秒,当婴儿啼哭响起时,乔木护着她们的姿势,像极了十年前在火场,他用身体为她撑起的那片无火的天空。而此刻,U盘里的证据正在电脑里静静流转,那些被水浸泡过的数据,那些被火灼烧过的记忆,终将在晨光中显影,如同水下胎儿第一次睁开的眼睛,看见世界的第一缕光,也看见两个灵魂在时光深海里,用伤痕与执念编织的、永不褪色的星图。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雪的清凉涌进鼻腔,南希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左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的刀茧,像在确认某个深海里的约定。远处传来新的急救车鸣笛,而她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从水下的琥珀中苏醒,那些被浓烟与河水封存的真相,正随着朝阳的升起,在手术刀的冷光与消防栓的反光中,渐渐露出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