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封信 英雄落难

亲爱的彼得:

前些日子一直跟着舅爷到处送酒去,回来脚都软了,倒在床上就想睡,所以没有写信。今天好一些,那我就继续写信给你吧。上一封信写了什么来着,对了,是写到一阵枪声响了起来,日本鬼子又要进村子来了,我当时赶紧带着我的朋友丁当和多多藏到大榕树的树洞里去。

彼得,这样的枪声、炮声,对于我们这些细佬哥来说,也已经不感到陌生了。只要鬼子不搞突然袭击,村民们听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的呼喊声之后,都赶紧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往村外的山上跑,等鬼子走了再回家里。

听舅爷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天傍晚,鬼子突然袭击了附近一个村子,他老表的佬佬因为脚小跑不动,老表就立马背着她往河滩的竹林里跑,老表的弟弟因为收拾东西慢了一点并没有跟上来,他只好又悄悄地摸进村去找,结果发现他弟弟和十几个村民被鬼子押着,蹲在大门口。第二天鬼子离开后,他们回到村里,发现街头巷尾到处是被鬼子丢弃的猪头鸡脚鸭内脏,整个村子被鬼子洗劫一空。弟弟和那十几个村民被鬼子抓为挑夫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再也没有回家。他佬佬直到临死时还在骂,“小日本呀小日本,你们真是天杀的呀!”

有的村子就更惨了,舅爷刚到这个村卖酒,刚好遇到鬼子进村扫荡,他只好跟着村里的男女老少跑进围楼里躲起来。围楼有四层高,是用河卵石糯米灰浆建成的,十分坚固,鬼子一时攻不进去,怒得放了几个汽油弹将围楼给烧了。当时那熊熊的大火呀,烧了两天两夜,天空都烧红了,有二十多个村民葬身在火海之中。他是跟着一些村民趁夜色跑了出来,差不多就要跑进山里了,结果被日本鬼子发现后一路开枪追杀,他是趴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了一条小命。

日本鬼子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没人敢去惹他们。

彼得,又说远了。当时我们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赶紧藏进了树洞。当然钱多多是最吃惊的,他还是第一次晓得这棵有几百年寿龄的大榕树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所在,要不是我们半推半拉的,他根本爬不进这树洞里。当我们的小心脏还在怦怦直跳的时候,“砰砰砰”那急促刺耳的枪声便钻进了村子,有一颗子弹似乎打到了大榕树的树干上,吓得我们赶紧缩成一团蹲了下来。我们三个人挤在了一起,十分不好受,因为有一股子酸臭味直刺我的鼻子。我看了看丁当,他身上穿着黑臭破烂的衣服,还有露出了半个屁股的裤子,都看不出啥颜色了,这臭味不是他身上发出来的还有谁?

我扭过头去,从树洞的缝隙处往外一瞧,看到一个穿着黑布上衣的魁梧汉子提着手枪从村外一瘸一拐地艰难地跑了过来,很明显他是腿部受了伤。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榕树跟前停下了脚步,着急地察看着四周的环境。

“这不是小李叔吗?”丁当惊得睁大了眼睛,小声说道。

“你认识他?”我问道。

“是的,是他,以前他常坐我家的船进城,说是做点药材方面的小生意,跟我们一家人十分熟络。可他今天却提着手枪,难道他是……”丁当回答道。

“是,是啥?”钱多多好奇地问道。

“你这个小汉奸,我不告诉你。”丁当摁了一下鼻子说道。

“不说就,就不说,有,有啥了,了不起的。”钱多多气道。

“不管他是谁,敢跟鬼子对着干的就是英雄好汉。”我说道。当时我想的就是帮助他,于是我和丁当在树洞里叫唤起来:“叔叔,叔叔,我们在这,快进来,快进来。”

“这,可不行,会,会连累我们的,鬼子抓到会,会杀,杀了我们的。”钱多多胆怯地扯了扯我和丁当的衣服劝说道。

“你这样吵吵吵,不怕我们把你扔出去给鬼子?”我很生气,这个胆小鬼,要不是看在他修好了我的弹弓的份上,我才不会理这个软骨头呢。丁当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红着脸不敢再吱声了。

小李叔虽然听到我们在叫唤,可是他前后左右察看,韧是没发现附近有人的影子。

“谁?”他可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才有这样的幻觉。

“我是丁当,在树洞里,叔叔快点爬进来。”丁当怕他听不到,提高声调喊了起来。

“哦,是丁当,来不及了,我不能连累你们,记住,把我的手枪藏起来,然后把这份情报送给明达小学的朱明先生,切记,切记!”后面枪声正急,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

他看到大榕树旁边有一堆喂牲口的禾杆,于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连着手枪一起塞了进去,用禾杆遮好。

小李叔十分机智,这一切完成后,他淡定地从地上抓了一把灰黑的泥土抹了一把脸,又抓了一把干茅草擦了擦腿上流血的地方。看到我撂在水井旁装满了水的水桶,他忍着痛挪着伤腿三步并着两步走了过去,从容地一把将水桶挑到肩上就往村子里走去。可还是迟了,这个时候,在后面追赶的汉奸特务和日本宪兵也已经“叽哩呱啦”像鬼魅一样怪叫着包抄过来。

“你的,站住的不动,我们要开枪了。”他们大喊着从四面八方把水井团团围住,刺刀明晃晃地闪着刺眼的寒光。

“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挑水的,挑水的,本村的村民。”小李叔放下担子,手里握着扁担假装满脸惶恐地说道。

“良民?”一个包着黑色眼罩,只剩下一只眼睛,歪戴着鬼子军帽,穿着花色绸布上衣的汉奸头子,用手枪指着他,“要是村民,听见枪声还那么镇定,不回家躲起来?”

“又是这个‘独眼龙’!这个死汉奸老是带着日本鬼子残害乡亲们!”我和丁当都认识这个大坏蛋,听人家说他姓杜,叫杜光,是在省城跟着日本人来的,由于常帮助日本鬼子,带路扫荡根据地,罪大恶极,被共产党的外围组织“锄奸队”抓起来废了一只眼睛,警告他别忘记了自己的老祖宗,不要死心踏地为小日本卖命,后来他的行为才有所收敛。因为他姓“杜”,现在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大家便根据谐音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独眼龙”了。这个坏家伙爱喝酒,有事无事就会到酒坊来蹭酒喝,舅爷得罪不起他,十分无奈,不得不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

“太君,太君,我一听到枪声,腿就发软,发软,走不动啊!”小李叔慌得两手乱摇。

“嗯!我看你良民的大大的不像!”一个鬼子军官两腿一跨,“嚓”的一声猛地把军刀抽出来,架在小李叔的肩膀上,圆圆的丹仁胡像只牛屎虫抖动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嗯,不像的,一点都不像的,我看你就是刚才那个逃跑的共党分子!”

“太君,请你明察,什么共党分子?我听不懂,你可千万别冤枉好人啊!”小李叔哈着腰满脸委屈地说道。

“太君,你快看,血。”那个“独眼龙”蹬蹬蹬突然退后三步,用枪指着汉子的腿,惊呼起来。

虽然小李叔用干茅草擦过,但是伤口处仍然在渗着血,裤子被鲜血浸得湿了一大块。

“太君,这是我昨天上山砍柴时不小心摔伤的,摔伤的。”小李叔晓得要露陷了,赶忙解释道。

“这是枪伤的有,你的,还在狡辩,死啦死啦的!给我带走!”鬼子军官用军刀把小李叔的裤腿挑起来看了看,神色一变大声命令道。

“嗨!”几个日本宪兵立刻像马蜂一样围了上来,一把将小李叔摁倒在地上,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旁的水桶早被打翻在地,水溅得地上到处都是。

“你们这些死鬼子,你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小李叔晓得无济于事,嘴里便骂了起来。

我和丁当两眼都冒出了火,可当时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帮助小李叔。而钱多多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儿不易让人察觉的笑容,他肯定是想这下子总算连累不到他自己了。我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他才收敛了笑容。

看到小李叔被抓起来了,“独眼龙”奸笑着走上前来,抬起脚往小李叔腿上的伤口处就是一踢,疼得小李叔“哎哟”大喊一声,身子一歪一个立足不稳,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条日本野狗,早晚不得好死。”小李叔扑向“独眼龙”,要跟他拼命,奈何被鬼子兵死死的勒住,全身动弹不得。

“哟西,哟西,杜君,你是皇军大大的忠臣。”鬼子军官对着“独眼龙”竖起大拇指,鬼脸却仰向灰暗的天空狂笑起来。哼,也许他在想,要征服不甘屈服的中华民族,需要很多很多这样的狗腿子。

“呸!你这死汉奸,真是瞎了狗眼了,认贼作父,总有一天,我们游击队会来收拾你的!”小李叔向“独眼龙”呸了一口,破口大骂起来。

“独眼龙”一个不备,被吐了一脸口水,他惊得后退几步,用衣袖擦了擦脸,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瞎掉的眼睛,额头渗出了冷汗。这可是共产党“锄奸队”给他留下的记号。哎,这家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在日本人的面前又狂妄起来了。

彼得,我在树洞里看着这一幕,气得拉起了弹弓,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他变成真的瞎子。丁当的鼻子也“哼”了一下,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的钱多多。的确,钱多多一家人都是没骨头的,跟这“独眼龙”不是一样吗?

“哎哟,丁当,你撞我干什么呀?”钱多多压低声音埋怨道。丁当掉转头,不屑于回应他,他可瞧不起这样的汉奸崽子。

外面,鬼子兵和特务们已押着小李叔一直往县城方向的大路走去,到了路口时,他不禁回过头往我们那边望了望,那眼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夜幕降临下来了,我、丁当和钱多多才一个接着一个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这个时候,缩在家里的乡亲们才三三两两探出头来,瞧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了,才走了出来,聚到村口的水井边打听刚才发生了啥事情。

“鬼子又抓人了?”

“抓的是共产党?”

“是游击队员?”

“造孽呀!造孽呀!”

“老天爷瞎眼了?怎么就不把那些野神野鬼给收了呢?”

……

“这日本鬼子真可恨!迟早会遭天打雷劈的。”那是村里老忠叔的骂声。

“哎呀,可别大声!这鬼子来了会吃人的。”我的舅娘这时也带着胡可儿出来了,赶忙劝了起来。

“娘,铁蛋都不怕鬼子,我也不怕他们鬼子。”胡可儿一甩小辫子,来到我们三个人面前,悄声地问刚才发生的事情。

“你细佬哥懂什么,靠一边去。”舅娘气得将胡可儿拉到了自己背后。

“胡,胡可儿,我们,细佬哥,怎么可能,不怕,小,小鬼子呢?”钱多多退后一步小声地说道。

“嗯,那你父亲钱富贵呢?他可不是细佬哥吧!”旁边一个村民听到了钱多多的话,质问赶来。

“对!全家都是怕死鬼!”村民们哄然说道。

“哼,好吧,你们都,都不怕死,那,那就你们去,去吧。”钱多多心里有些不忿。他脑门一热,擦了擦鼻子,赶紧躲到大家后面不敢再吱声了。我知道他是有点恨父亲的,他对我说过他也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做一个人嫌人弃的软骨头。在大家面前,他感到无地自容,要是父亲在日本鬼子面前挺起胸膛做人,他现在肯定不会跟缩头乌龟一样。

“没什么可怕的,这小日本个子矮得很,跟小娃子一样,能有多大本事,要不是他们有火枪,我准让他们有来无回。”老忠叔抓起拳头说道。他的话大家都信,他的老父亲就曾经在广州跟着民族英雄林则徐狠狠地揍过英国过来的红毛子,参加过著名的“虎门销烟”。老忠叔自幼跟着父亲学得了一些拳脚功夫,平常能见他在自家院落里将一根构树枝做的“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一般人倒也无法近身。

“老忠叔说得对,大不了我们跟他们同归于尽,也比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担惊受怕过日子强。”有个村民抓着拳头说道。

“鬼子来了,我们来保护大家,我会跟铁蛋、丁当一起揍扁他们。”胡可儿两手叉腰大声说道。

“鬼子最怕便便,他们来了,我们请他们吃便便。”小胖墩是老忠叔的孙子,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哈哈哈……”听细佬哥们这么一说,老忠叔摸着小胖墩的头笑了,大家也不由哄堂大笑起来。

“走吧,走吧,都散了吧。”

“你还站着干啥?还不快挑水回去?”舅娘对我吩咐完,拉着胡可儿就先回去了。

“铁蛋,快回家吧,饭都快凉啦!”胡可儿回头重复了一句。

人们慢慢四散回去之后,水井边就只剩下了我和丁当、钱多多三个人。

“铁蛋哥,这么,晚了,我,我家里,会,会找我的,我,我也回,回去啦。”钱多多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就要往村尾方向跑,他家住在村尾,那里靠着一个小河湾,船就停泊在那里。

要是钱多多把这事儿告诉给他父亲钱富贵,钱富贵又报信给日本鬼子,那小李叔的事儿可就耽误了。丁当拦住了钱多多的去路。

我当然晓得丁当心里面的担忧。我想了想说道:“钱多多,你回家可以,但我们仨得一起发个誓,谁要是将小李叔的事说出去,谁吃饭哽死,谁喝水呛死,谁走路摔死。”

“那,那好,那好吧!”我看到钱多多很不情愿地跟我们击掌发了毒誓。

“晚上,一定要将小李叔的东西转移出去,我们不能太相信他。”等钱多多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巷子里时,我看了一眼禾杆堆,对丁当说道。虽然哽死、呛死、摔死,都不是什么好死,但我还是担心他回到家时会说漏嘴。

“对,他父亲可是投降派,汉奸走狗,不能相信。”

“等到三更天的时候,我会去破窑洞找你商量商量,怎么样?”我说道。

“好的,铁蛋,我等你。”丁当说完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彼得,舅爷这一天很晚很晚才从城里回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以前他哪敢这么晚回家。你想,舅娘是怎么样的人,舅爷难道不晓得?只要晚那么一点点,舅娘都会好几天黑着脸给他看的。那满脸阴云密布的样子一般人都受不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来到舅爷他们的睡房外面,想听听他们睡了没有。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晚才回家?不要这个家啦?”

“封城啦,出不来了。”舅爷一脸无奈地说道,“我刚好把酒送到宪兵队,就听见城里有枪声响起来,结果看到他们紧急集合,听那个梅田司令官说是有共党分子混进城里来了。”

“还‘冇田’‘有田’的,我看是你混到你那个老相好那过夜去了吧?”舅娘的声音阴沉得可怕。

“说什么呢?哪有什么相好的,可别乱说哟,要不是平时送酒到宪兵队去,他们认识我,开了张通行证,我还出不了这个城呢!”听得出来,舅爷十分吃力地辩解。

彼得,真让你见笑了。我听人说过,我这个舅爷跟舅娘结婚前,在城里确实有一个相好的,据说是个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很贤惠漂亮。不过外公硬是不同意他们俩相好,说是什么水命和火命相克。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外公年轻时跟他那磨豆腐的同年好友说好了,如果两个人生的是儿子,就结为兄弟,生的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一个人生的是儿子,一个人生的是女儿,那更好办了,反正是门当户对,就让他们结为夫妻。舅爷和舅娘的婚事就是这样来的,实际上是外公跟好友指腹为婚,老早就定下来了的。奈何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婚姻自由呢,基本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爷是个孝顺儿子,自然也不敢违逆父亲的旨意。

“出不了城,那不正合你的心意?”我想,舅娘说这话时,凤眼肯定竖了起来,她可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

“说笑了,你真的说笑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一瓶‘双妹雪花膏’吗?今天,我在城里的朋友好不容易从上海给我带回来一瓶,给你,满意了吧?”舅爷这时转移了话题。

“哇,真的?”只听到舅娘的声音马上软了下来,她嗔怪道,“算你识相,这还差不多,不过,你以后要是还跟那棺材铺的相好来往,老娘同样不会放过你的。”

彼得,你知道吧,这女人真的好难伺候啊,那心情有时候跟天老爷一样,一会阴一会阳的,真让人捉摸不定。你以后要是讨夫娘的话,那得千万要小心。

舅爷怕舅娘死缠烂打的,赶紧哄道:“咋会呢?有你这个好宝贝,我还稀罕其他女人么?哦,对了,我不在家的时候,没发生啥事情吧?”

“哦,你不在家的时候,还真的发生了大事啦!就在傍晚时,村头枪声一阵一阵的,怪吓人,原来是日本人冲进村来抓一个共党分子。”

“谁,谁被抓了?”舅爷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他那么紧张干啥?

“好像不是我们村的人,听说是一个年轻人逃到我们村口时被日本人抓走了,就在水井附近那棵大榕树下。”舅娘用鼻子不停地吸着雪花膏飘出来的香味,嘴里慢吞吞地回答道。

“什么?真的?那后来呢?”舅爷的话里分明带着不安。

“老娘还能骗你?后来我咋晓得?被抓进城了吧。”舅娘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这世道,整日过得提心吊胆的,还让不让人活啦?”

“那还能怎样?我们平头百姓能保住自己一条贱命,那得谢天谢地了。”舅爷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哦,铁蛋呢?他没事吧?我看看他去。”

“哼!回来就问那个野孩子?你咋不问问你女儿呢?”舅娘带着气答道。

彼得,你或许不知道,当时要不是舅爷的坚持,舅娘是真不乐意收养我的。我理解她的苦衷,这个年月,能养活自己一家子已是十分不容易了。

“可儿不是有你在照顾吗?我放心得很呢!铁蛋这个细佬哥你是晓得的,从小在教堂长大,孤儿一个,没爸没娘疼他,真可怜啊!”

彼得,你也知道,你父亲彼得大叔跟舅爷多少是有些交情的。那个时候,舅爷有时会陪同舅娘到教堂来做礼拜,祷告祷告上帝,求个平安啥的。你还记得那一天吗?他们跟往常一样来到教堂,彼得大叔便留住了他们,说由于战事频繁,决定要回意大利了,想将我托付给他们抚养。舅爷和舅娘当然犹豫了许久,但听到你父亲一直在胸前画着十字,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好心人终会有好报,他们只好答应了下来。

彼得,你们回去的那一天,我们都哭得像个泪人,你不愿上车,我也不愿离开。你父亲当时看到这情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说了句“阿门”,然后,给我舅爷留下了十几块银元,便匆匆地拉你上了小车,绝尘而去了。那天是我最伤心的日子,你我都知道,也许以后,我们终将无缘再见面了。

你们离开后没几天,天主教堂就被日本鬼子占用,改造成了他们的军械仓库。彼得大叔不是说上帝有好生之德吗?可在这些恶魔面前,也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些杀人机器就堆放在自己的眼前。

彼得,你放心,到了舅爷家生活,我会小心翼翼的,绝对不增加他们的麻烦。当然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很好,把我当成了自家人,我也体会到了什么是家的温馨,什么是家的幸福,我会无比珍惜的。

“这做父母的,心肠怎能比石头还要硬?丢下亲生骨肉不管不顾,自个儿说走就走了,至今是死是活连个音信都没有一个,真造孽呀!”听了舅爷刚才的话,舅娘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

“嗯,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还是少说点丧气话吧。”舅爷说道。

彼得,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有人说他们上山了,还曾经带着队伍伏击了日本鬼子的运粮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你不相信。我在想,难道我的父母都是抗日英雄?每想到这里,我的腰杆子就会挺得很直很直。

我在外面听完舅爷和舅娘的话,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睛,赶紧悄悄地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爬到床上卷着被子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舅爷随意吃了点热好的饭菜,便出来了。听得到他的脚步声慢慢的靠近了我的房子。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用手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房门。

门儿“吱呀”一声,我听到舅爷的脚步声到了床前,就故意提着喉咙忽高忽低地打起了鼾声。我的眼睛眯开了一点儿缝,看到舅爷站在我的床前,微微地笑了笑。可过了一会儿,眼睛又湿了。他擦了一下泪珠,定了一下神,然后弯下腰来帮我拉了拉被子,然后才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为了不闹出动静,他用了点儿力,将门扇往上托着往回拉,这样才没有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等舅爷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我看了看窗外,但见暗黑色的天幕神秘莫测,依稀有几颗寂寥的星星时不时亮那么一下子,像是鬼魅魍魉的眼睛在窥探着什么。不知是什么夜鸟时不时传来“呱呱呱”几句寒碜的叫声,像是索命鬼到人世间催命要魂来了。

彼得,我得趁这黑夜出去,虽然这晚上让人害怕。可是一个人得讲信义,白天小李叔被抓前,叮嘱我和丁当的事情,我们得帮他完成啊!

好了,彼得,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会继续写信给你的。

再见,彼得。

你的好朋友铁蛋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