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邱的公园一晌

日头偏西,暑气尚未全消,工地上搅拌机轰鸣了一日,也终于哑了嗓子,只剩下零星的敲打声和人语的嘈杂。小邱摘下那顶灰扑扑的安全帽,一头汗水早已浸湿了额发,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他用袖子擦了把脸,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划出几道黑白相间的沟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筋肉都叫嚣着酸乏。二蛋提着两个大号的搪瓷水壶过来,壶身上还印着红色的“劳动光荣”字样,递给他一个:“叔,今儿个活计紧,日头又毒,累坏了吧?走,我打听过了,离这儿不远有个大公园,咱哥俩去那儿歇歇脚,纳纳凉,那儿清净。”

小邱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大半,那带着铁锈味儿的凉白开,此刻却如同甘霖一般,从喉咙眼直透到五脏六腑,长长舒了口气,胸腔里那股子憋闷也似乎轻了些。“公园?”他又一次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有些迟疑。这名目他听过几回,似乎是城里人吃饱了饭,或是闲得无事时,才去溜达的地界儿,不知是个什么章法。“俺这一身汗臭泥污的,鞋帮子上还糊着干泥巴,进去怕是唐突了人家干净地儿,让人笑话。”在乡下,田间地头就是歇息处,累了往大柳树下一躺,蒲扇一摇,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就是最好的景致,没人嫌你脏,也没人管你什么姿势。

二蛋爽朗一笑,露出两排被日头晒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叔,您就放宽心!公园就是给大家伙儿歇乏解闷的,没人讲究那些个虚礼。再说,您这是干活出力,凭本事吃饭,身上有点尘土,那叫光荣的印记,比那些油头粉面不干活的人强多了!走吧,咱去水管那儿冲把脸,工棚里有您换洗的褂子,那儿的树荫可比这工棚凉快着呢。”

拗不过二蛋的热情,也确实想寻个清静地儿舒坦舒坦,小邱便跟着二蛋来到工地一角那个孤零零的水龙头下。水是凉的,带着井水的生味。他脱了上衣,掬起水往头上、脸上、胳膊上胡乱冲着,洗去一身的黏腻。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滚落,带走了些许疲乏。又到低矮闷热的工棚里,从自己的旧布包袱里翻出早上穿来的那件蓝布褂子,虽也旧了,但至少是干净的。裤子是没得换了,裤脚上的泥点子干透了,像些顽固的星斑,拍也拍不净,索性由它去了。他心里依旧嘀咕,城里人金贵,眼皮子浅,大约是不乐意瞧见这些“不上台面”的痕迹的。

(二)

跟着二蛋,穿过几条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那街两旁的楼房,一幢比一幢高,挤得天都小了。路边的店铺,玻璃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各色玩意儿,晃得人眼花。小邱目不暇接地瞅着,心里却有些发虚,总觉得这繁华与自己隔着一层,融不进去。

又拐过一个街角,眼前豁然一亮,仿佛从一个喧闹的铁盒子,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清凉的绿绸帐。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撞入眼帘,与工地的喧嚣黄土、街道的铁硬水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公园的入口并不算气派,几根石柱子,上面雕着些看不懂的花纹,一块半旧的木牌上写着“人民公园”四个红字,字迹有些斑驳了。可一踏进去,那股子草木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和不知名花儿的淡淡幽香,便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耳畔也立时静了不少,汽车的喇叭声、工地的撞击声都远去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时那温柔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些孩童的嬉闹,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胡琴声,像细雨一般灑在心上。

小邱长长地、满足地吸了一口气,这空气,干净、清冽,带着甜头,比工地上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倒有几分像雨后他家菜园子里,那些瓜果蔬菜叶片上散发出的味道,只是更精致些,少了些泥土的粗犷,多了些人工的修饰。

“这便是公园了。”二蛋指着里面说,“叔,咱往里走走,里面还有湖呢。”

小邱放眼望去,只见绿草如茵,修剪得像地主家过年时铺的毡子一样平整,边缘还带着清晰的弧线。各色树木高低错落,有他认得的垂柳、白杨、槐树,也有许多他不认得名目的,但都生得枝繁叶茂,蓊蓊郁郁,将午后那依旧有些毒辣的日头筛成一片片细碎的、晃动的金光,温柔地洒在草地上,洒在行人的肩头。花圃里,更是锦绣一片,月季、美人蕉、凤仙花,还有些他只在年画上见过的、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粉的像霞,紫的若靛,一丛丛,一簇簇,开得正热闹,却不俗气,各自占据一角,争奇斗艳,又相得益彰,自有股沉静的美。几只蛱蝶,翅膀上带着好看的斑纹,扇得轻快,在花间低低地飞舞,时而停在一朵花蕊上,时而又翩然飞起,像是流动的花朵,又像是替那些静止的花儿传情达意。

“这城里,倒也有这般清幽去处,倒不全是那水泥格子了。”小邱心里暗道,先前那点因衣衫不整而生的拘谨,不觉松了几分。他想起幼时听村里说书先生讲《浮生六记》,里面那位沈复先生写他与妻子芸娘如何“于土墙凹凸处,用夏草随意布置,……居然有小山林之趣”,虽是读书人家的雅事,不是他这庄稼汉所能企及,但这份对草木生趣的喜爱,这份想在寻常日子里寻点乐子的心思,大约人心是相通的。眼前这公园,想来也是费了许多人工精心打理,方有这般赏心悦目的景致,供这城里人暂时忘却营生烦恼。

他们沿着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走着。路边隔不多远便设一条木制长椅,漆成深绿色,与周围的草木很是协调。椅上三三两两坐着些人,各自享受着这份闲暇。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宽松的练功裤,手持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闭目养神,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是在回味往事,还是在聆听这园中的天籁。有年轻的妇人,推着精致的婴儿车,车里的娃娃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张着,她便放低了声音,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却极温柔的歌谣,眼神里满是慈爱。也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像刚出笼的小鸟,挣脱了大人的看顾,在草地上追逐着一只滚圆的皮球,或是互相打闹,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银铃铛,洒满了整个角落。

小邱看着,心里觉得熨帖,比那超市里亮晃晃的灯光晃得人心慌,比那地铁里行色匆匆的人群挤得人喘不过气,要平和得多,也亲切得多。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是松弛的,是安逸的,与他在街上、在工地上看到的那些紧绷的、焦虑的面容大不相同。

(三)

行不多远,穿过一片修竹林,竹叶青翠,竹影婆娑,风过处,飒飒作响,平添几分清凉。林子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方不小的池塘,约莫两三亩水面,水色碧绿,清澈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铺着的细沙和一些形状各异的鹅卵石。几尾足有尺把长的锦鲤,红的似火,白的如玉,间或有黑底金章的,摆着绸缎般光滑的尾巴,在几丛新栽的水草间悠然游动,聚散有时,像是一团团流动的火焰,又像是一幅会动的水墨画。池边依着地势,种着几株姿态婀娜的垂柳,那长长的、柔韧的柳丝,像姑娘新沐的长发,一直垂到水面,被微风一拂,便在水上划出一圈圈细密的、不断扩散的涟漪。有几个孩童,手里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屑或是饼干渣,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丢进水里,引得那些平日里雍容华贵的锦鲤,此刻也顾不上仪态,争先恐后地聚拢过来抢食,水面顿时被搅得一片热闹,水花四溅,孩子们的欢笑声也随之荡漾开来。

小邱看得出神,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他想起村口那口老池塘,夏天雨水足时,也能养几条鲫鱼、鲤鱼,只是没这般颜色鲜亮好看,多是些青灰色的。他家那调皮小子,也爱这般拿了家里剩下的窝头或是煎饼的边角料去喂,一蹲就是大半天,看得眼都不眨。此刻此景,让他心头泛起一丝淡淡的乡思,却不苦涩,反而带着些久违的甜意和温馨。

“叔,您在这儿坐会儿,我去那边小卖部买两瓶水,天热,得多喝点。”二蛋指了指不远处柳荫下的一个小亭子,那亭子飞檐翘角,漆着红柱绿瓦,倒有几分古意,里面似乎是个卖零嘴吃食的地方。

小邱点点头,目光依旧不离那些锦鲤:“去吧,莫买那甜得发腻的汽水,若有井拔凉的茶水最好。俺就在这柳树下歇歇,这儿风凉。”

二蛋应了声去了,小邱便拣了柳树下一条空着的石凳坐了下来。这石凳大约是水磨石的,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有些温热,但坐在浓密的柳荫下,暑气便消了大半,坐上去倒也舒服。他学着方才公园里那些老者的样子,将两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腰背微微放松,但依旧挺直,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一方小天地,品味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风是柔的,带着池塘水汽的微凉和四周草木蒸腾出的芬芳。柳枝轻摆,光影在地上、在水面、在他身上晃动,不急不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它们不怕人,歪着小脑袋,用那黑豆似的眼睛警觉地瞅瞅四周,然后便放心地蹦蹦跳跳,用尖尖的小嘴在草根里啄食着什么。偶有一两声蝉鸣,从高高的、不知是哪棵树上传来,“知了——知了——”拉着长长的调子,却不觉得聒噪,反而给这份夏日的悠闲添了几分点缀,像是给一幅安静的画配上了恰到好处的背景声。

他看见池塘对岸,先前那位穿着雪白太极服的老人,依旧缓慢而专注地打着拳,一招一式,舒展圆活,如行云流水,虽不见半分霸气,却透着股沉静悠远的力量,仿佛与这天地都融为了一体。旁边还有几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排成一列,正随着一个小录音机里传出的悠扬乐曲,舞动着手中的红绸扇,那扇子在她们手中开合之间,如彩蝶翻飞,倒也翩跹好看,引得一些路人驻足观看。更远处些,有几个中年汉子,围在一张石桌旁,楚河汉界分明,正凝神下着象棋,旁边观棋的人也默不作声,只有棋子落在石桌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

“城里人,就是会保养身子,也晓得寻这些乐子。”小邱心里想。不像他们庄稼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农闲时节,也多是聚在村头场院里,扯些家长里短的闲白,或是打几把耗时费神的叶子牌。像这般又是打拳又是跳舞又是下棋的,倒是少见。便是歇着,心里也多半惦记着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天上的雨水是否调匀。这份从容,这份闲逸,是他从前未曾细细体味过的。

(四)

少焉,二蛋提着两瓶用塑料袋装着的、冒着凉气的绿茶回来了,不是小邱想的井拔凉的茶,却是城里常见的瓶装茶饮。小邱接过,入手冰凉。他不太会拧那小小的塑料瓶盖,二蛋便帮他拧开了。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一股子茉莉花的香气,虽不如自家婆娘用大茶缸子沏的粗茶那般浓酽解渴,倒也清爽。

“叔,感觉咋样?这公园还行吧?”二蛋在他旁边坐下,也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小邱“嗯”了一声,目光从那些专注下棋的人身上收回来,又望向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悠悠道:“行,是个好去处。比那闷罐子似的地铁强,也比那闹哄哄、货堆得跟山一样的超市强。这儿……让人心里头松快,敞亮。”他一时也寻不到更贴切的词儿来形容这份感受,只能这般朴素地说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静静地坐着,听风,看水,感受着这份与工地截然不同的氛围。小邱的目光,无意中落在水面上一片宽大的睡莲叶子上。那叶子圆圆的,边缘微微向上卷起,像一只碧玉盘,墨绿肥厚,油光水滑,静静地贴在水面。池水清浅,能看到莲叶下面牵着长长的、墨绿色的梗。忽见那一片最大的莲叶微微一动,边缘的水波荡漾开来,一个小小的、尖尖的脑袋从叶子底下探了出来,滴溜溜转动着两颗芝麻粒大小的眼睛,原来是一只小乌龟。那乌龟约莫孩童巴掌大小,背甲呈深褐色,上面似乎还有些淡淡的黄绿色纹路,在阳光下显得颇有质感。它伸长了脖子,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大约是觉得安全了,便用四只小短腿笨拙地、却也努力地往莲叶上爬。那莲叶被它踩得微微下沉,又被水的浮力托起。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它便趴在那莲叶中央,一动不动,像是要借着这午后尚存的余温,好好晒一晒它那古老的背甲。

小邱看得有趣,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微笑。这景象,让他想起《浮生六记》中沈复记其童年趣事,见草间之虫,或细察其纹理,或以虫斗为乐,“神游其中,怡然自得”。那份孩童的天真与对细微生命的关注,他此刻仿佛也体会到了一二。他又想起书中芸娘“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那份将生活过得雅致有趣的闲情逸致,他这粗手大脚的庄稼汉虽不能全然体会,但这小小生灵带来的意外之喜,这份不期而遇的生趣,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想,若那位聪慧解语的芸娘在此,见此乌龟憨态可掬的模样,大约也会莞尔一笑,还要拉着沈复一同细细观赏,说不定还要为此赋上一首小诗呢。

他便也不作声,只静静地看着那只小乌龟,看着它在莲叶上时不时伸伸懒腰,将头探得老长,又或是觉得日头有些晒了,便将头慢慢缩进壳里,只露出背甲上那古朴的纹路。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工地上的疲乏,初到城市的那点子迷茫与不安,似乎都随着这清澈的池水、这温柔的清风、这悠然自得的小小生灵,渐渐淡去了,融化了。

(五)

夕阳的光辉,渐渐由先前的金黄转为温暖的橘红,再慢慢染上一层瑰丽的紫意,温柔地洒在公园的每一个角落。天边的云彩,也被镶上了一道道金边,像是仙女的羽衣,绚烂夺目。公园里的路灯也次第亮了起来,不是那种刺眼的白光,而是柔和的、带着些许朦胧的暖黄色光芒,照在树叶上,绿意更显深沉;照在草地上,仿佛铺了一层金色的绒毯;照在行人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安详与宁静。

晚风比午后更多了几分凉爽,吹在身上,十分惬意。游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渐渐多了起来,大约是附近的居民,趁着晚饭后的这点凉爽,出来散步消食的。远处孩童们的笑闹声依旧清脆,却不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这宁静黄昏的背景音乐。更远处,城市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店铺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纱,不再那么刺耳,反而有些不真实了。

小邱站起身,学着太极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像是每一个关节里都注入了新的活力,精神也比来时清爽了不少。他对二蛋说:“二蛋,时候不早了,咱回吧。明儿还得早起上工呢。”

二蛋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好嘞,叔。今儿个让您也松快松快。往后得了空,俺再带您来这儿转转,或者去别的好玩的地方。”

小邱点点头,心里却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超市的琳琅满目让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也没有地铁的拥挤和可能遇到的不快让他局促不安;只有一份难得的宁静与平和,一份可以让他暂时忘却自己是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的自在。在这里,他可以不必去想那些复杂的“城里规矩”,也不必去琢磨那些新奇的“城里玩意儿”,只管像一棵树、一株草一样,静静地待着,感受风的吹拂,阳光的照耀,和那些细微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美好。

归途中,穿过那片依旧散发着清香的草木,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亮着灯的公园。它像一个温柔的、沉默的怀抱,安抚着都市里那些或疲惫、或焦虑、或寂寞的灵魂。小邱想,这城里,若都是这般光景,倒也不赖。他又想起沈复与芸娘那句“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虽是清贫,却因有真情逸趣相伴,便觉生活足矣。他自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庄僧稼汉,不懂那些文人墨客的风雅,但今日在这公园里静坐了这一晌,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水里的鱼,看看叶上的龟,心里头那份舒坦,那份自在,那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快,大约也是一种“可乐”吧。

他忽然觉得,明日上工,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他知道,在这喧嚣的、钢铁水泥构筑的城市一角,还有这么一个可以让他身心休憩的清静之所,如同在漫漫黄沙中寻到了一小片珍贵的绿洲,让人心里生出些许温柔的盼头来。这公园,就像一贴清凉的膏药,敷在了他被城市生活搅得有些烦躁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