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斜打在油布棚顶,噼啪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鼓点敲在黄彪的心上。沈墨那句“扼杀”的断言,连同典刑衙和王宗亲临的消息,像两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墨那袭青衫的身影,决然地投入棚外更加阴沉的雨幕。
棚外,气氛肃杀。典刑衙的差役身着暗红色号衣,腰挎短刀,如同泥塑木雕般分立在小轿两侧,雨水顺着他们斗笠的边缘淌下,汇成一道道细流。那顶青呢小轿静静地停在泥泞中,轿帘低垂,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窥探的目光,只透出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一个身材瘦高、穿着典刑官深蓝锦缎补服的中年人正背对着棚子,负手而立,审视着眼前的巨大废墟。雨水打湿了他官帽的顶戴花翎,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鬓角。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刻板而阴沉的脸,颧骨高耸,薄唇紧抿,眼窝深陷,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冷漠。此人正是典刑衙掌刑主官——周昌。
“黄旅帅何在?”周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黄彪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出棚子,扑通一声单膝跪在泥水里:“卑职黄彪,叩见周典刑官!叩见……王宗大人!”他头埋得很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周昌的目光掠过黄彪,直接落在随后走出的沈墨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慢:“你便是沈墨?验尸结果如何?”他显然已从手下处得知了沈墨的身份。
沈墨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回典刑官,经初步勘验,看守卒长李魁,系生前遭人扼颈致死,舌骨大角骨折。火起时,其人已毙命多时。”
“扼杀?”周昌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针尖,“在圣丰库重地,扼杀守库卒长?沈墨,你可知你此言干系重大?若有差池……”
“尸征确凿,沈某不敢妄言。”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打断了周昌的质疑,目光坦然迎上对方凌厉的视线,“颈肌深层出血,口鼻烟灰稀少,舌骨骨折,三者相合,扼杀无疑。火焚乃为毁尸灭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仍在冒着微弱青烟的废墟,“欲知真凶,需勘验火场,寻其根源与凶手遗留之痕。”
周昌的脸色阴晴不定,沈墨的笃定和条理清晰让他感到一丝不快,却又难以反驳。他冷哼一声:“哼,本官自会详查!圣库重地化为焦土,粮秣尽毁,此乃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天王震怒!尔等守卫,难辞其咎!”他凌厉的目光如刀般刮过跪在泥水中的黄彪,黄彪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那顶一直沉寂的青呢小轿,轿帘微微一动,一只保养得极好、肤色白皙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摆了摆。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昌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厉色,微微侧身,对着轿子躬身道:“王宗大人?”
一个温和、略显低沉,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男中音从轿帘后传出,清晰地盖过了雨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周典刑官,职责所在,严查是应当的。然,事已至此,责罚于事无补。沈先生既精于刑名,又有此论断,不妨让他一试。找出真凶,追回损失,抚慰人心,才是当务之急。这圣库废墟,总要有人去查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王宗大人明鉴!”周昌立刻躬身应诺,转向沈墨时,脸上的阴沉虽未褪尽,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沈墨,王宗大人有命,着你即刻详查火场,务求找到真凶线索!典刑衙人手,你可调用。若有发现,即刻禀报!不得有误!”最后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沈某领命。”沈墨拱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顶青呢小轿。轿帘依旧低垂,仿佛刚才那温和却极具分量的话语只是一场幻觉。这位王宗大人,是真正关心案情,还是另有所图?抑或是……他心中微凛,不再多想。
“黄旅帅,”周昌又转向黄彪,语气复转严厉,“调派你的人手,清开废墟入口,封锁四周,闲杂人等一律驱离!沈墨勘查所需,全力配合!若再出差池,数罪并罚!”
“是!是!卑职遵命!”黄彪如蒙大赦,又似大难临头,慌忙爬起来,招呼手下兵士去清理道路。
沈墨不再耽搁,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块厚实的棉布蒙住口鼻,又戴上粗布手套。他拒绝了差役递来的油伞,径直走向那片散发着浓重焦臭和绝望气息的废墟。雨水冲刷着他单薄的青衫,更显身形瘦削,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废墟内部比外面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巨大的仓廪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扭曲断裂,如同巨兽的枯骨。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被雨水泡得粘稠发黑的灰烬泥浆,混杂着烧焦的稻谷颗粒,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焦糊、霉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油脂燃烧后的特殊异味。
沈墨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寸寸扫过残骸。他避开仍在冒着热气或随时可能坍塌的危险区域,重点搜寻起火点附近以及李魁尸体被发现的位置——那是靠近仓廪西北角的一个小耳房残迹,据说是李魁临时休息和存放杂物之处。
他蹲下身,用一根细长的铁钎,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耳房地面上的灰烬层。灰烬下是烧得发白变形的砖石和碳化的木地板残骸。他拨得很慢,很仔细。忽然,铁钎尖端触碰到几块不同于周围灰烬的、颜色更深、质地更硬的块状物。
沈墨眼神一凝,小心地将它们拨弄出来。是几块烧得扭曲变形、几乎碳化的小木片,边缘呈特殊的卷曲状,木片内部纹理间嵌着一些粘稠的黑色残留物,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刺鼻的气味——是松脂!松脂作为助燃物并不罕见,但出现在这粮仓内部,却显得突兀。
更令他心头一跳的是,在拨开这些木片下方的灰烬后,露出了地面砖石上一片不规则的、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焦痕。这片焦痕中心区域的砖石甚至出现了细小的龟裂,显然承受过异常集中的高温灼烧!这绝非普通粮草燃烧能达到的效果。
“集中火源……助燃物……”沈墨低声自语,心中的疑云更重。凶手不仅杀人,还精心布置了引火点,力求迅速将圣库化为灰烬。这是为了毁灭什么?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耳房残壁。墙壁上也有大片的烟熏火燎痕迹,但在靠近角落的一处倒塌的土坯墙下,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他示意两名典刑衙差役帮忙,小心地移开几块沉重的焦黑土块。
土块移开,露出了底下半截烧得只剩框架的木柜。柜子内部散落着一些同样碳化的杂物。沈墨蹲下去,仔细翻检。大部分东西已难以辨认,但在一堆灰烬中,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未被完全烧毁的小物件。
他小心地将它抠了出来,在雨水中稍微冲洗掉表面的泥灰。是一个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铜质物件,被熏得乌黑,但形状基本完整——那是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兽首衔环铺首的残件!这通常是钉在箱子、柜子或门上的装饰物,但出现在这低级卒长休息的耳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沈墨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直透心底。这绝非李魁之物!是凶手遗留?还是……另有其人曾在此出入?
雨势似乎更大了一些,冲刷着废墟,也冲刷着可能存在的线索。沈墨站起身,环顾这片死寂的焦土,目光最后落在那顶依旧停在泥泞中的青呢小轿上。轿帘紧闭,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王宗大人,他还在等什么?这场大火烧掉的仅仅是粮食,还是某些人急于掩盖的真相?这小小的兽首铜环,又指向何方?
圣丰库的灰烬之下,隐藏的玄机,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