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的八月,北京城像个巨大的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往年这时候,西苑太液池的荷风早该吹进紫禁城,带走暑气了,可今年邪门。护城河的水位低得露出发黑的条石,河面上飘着一层带着腥气的白雾。太和殿前那对几百年的铜龟,背甲上凝着的露珠整天不干,摸上去滑腻冰凉。几个老太监凑在墙角嘀咕,说那感觉,跟擦过没干透的血一样,不吉利。
戌时三刻,乾清宫东暖阁。
空气粘稠得像胶水。蟠龙烛台上的牛油大烛烧着,烛泪一层层淌下来,堆在底下,像座怪模怪样的小山。昏黄的烛光晃动着,照着跪在冰凉金砖地上的几个人影,跟庙里的泥胎似的。
打头的是张廷玉,文华殿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太保。他跪得笔直,顶戴上的三眼花翎纹丝不动,清瘦的身子裹在一品仙鹤补服里。可仔细看,他石青色的官袍后心,洇开一大片深色汗渍,紧紧贴在后脊梁骨上。他眼皮耷拉着,目光死死钉在地面上那双明黄缎面的皂靴尖上。靴头用金线绣着五爪团龙,龙眼睛是黑曜石镶的,烛火一跳,那龙眼珠子就跟着闪,活灵活现,像是随时要从靴子上扑下来。
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直冲鼻子。人参、黄芪、当归…各种名贵药材熬出来的苦味,混着殿角四个兽头铜炉里烧的顶级龙涎香。那龙涎香本来带着点海腥的甜味,这会儿却压不住另一种味儿——一股子从龙榻那边飘过来的,像木头烂在潮地里的霉味,还掺着一丝铁锈似的甜腥气。张廷玉的胃里一阵翻腾。
“咳咳咳…嗬…嗬嗬…”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炸开,死水一样的暖阁给搅活了。明黄色的织金龙帐子抖得像狂风里的旗子。一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猛地从帐子缝里伸出来,死死抠住了紫檀木雕龙榻的边沿。那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死白,指甲盖却是灰败的。
“皇上!”守在榻边,汗湿了后背官袍的太医吴谦,像被针扎了似的扑上去,手里攥着块白丝帕。
“滚…开!”一声嘶哑得像破锣的吼叫,带着血沫子喷溅的黏糊劲儿。那只枯手带着股蛮劲,狠狠把吴谦的手打开。吴谦一个踉跄,脸刷地变得比手里的帕子还白。
帐子被这猛劲儿带开一角。龙榻上,雍正皇帝半歪在一堆明黄引枕里。烛光照着他半边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颧骨高高凸起,蜡黄松弛的皮绷在骨头上。就那双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还烧着两簇幽暗、尖利的光,像快咽气的野兽,又狠又偏执。他的眼珠子慢慢扫过地上跪着的人:庄亲王允禄,胖身子微微哆嗦,脑门上全是油汗;果亲王允礼,年轻点的脸强装镇定,紧抿的嘴唇却露了馅;大学士鄂尔泰,眉头拧成疙瘩,花白胡子抖着;最后,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子,狠狠钉在张廷玉低着的头顶上。
“衡…衡臣…”雍正的喘气像破风箱在拉,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痰响,“留下…拟…拟旨…”
张廷玉的心猛地往下一坠,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深深弯下腰,额头几乎碰到冰凉的金砖,声音稳得像块石头:“臣…张廷玉,谨遵圣谕。”可那厚重的朝服领口下,他稳如磐石的喉结,却控制不住地上下滚了一下,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允禄和允礼飞快地对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安,还有一丝松口气的意思。鄂尔泰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化成一声听不见的叹息,跟着两位亲王一起重重磕了个头,然后弓着背,脚步沉甸甸地退了出去。那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怪响,慢吞吞地合上了,把外面院子里那单调烦人的虫鸣也关在了外面。暖阁里最后一点活气儿好像也被这关门声掐断了,只剩下龙榻上那破风箱似的喘气声、烛芯偶尔“噼啪”爆一下,还有张廷玉站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那块沉甸甸的松烟墨,在端溪老坑砚台上一下、一下、用力研磨时发出的“沙…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里被放得老大,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心。
雍正挣扎着,在吴谦的搀扶下又往上挪了挪,引枕更深地塞进他干瘪的腰后头。他蜡黄的脸上,这会儿在昏黄的烛光下竟浮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听…听真了…”他的声音还是碎,带着血沫摩擦的杂音,可每个字都像刀,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劈在凝滞的空气里,“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张廷玉悬起手腕,提起了那支御用的紫毫玉管笔。笔在他手里稳得像焊住了。他饱饱蘸了浓黑如漆的墨汁,落笔在早已铺开的明黄贡绢上。笔走龙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弘历…”一个个筋骨毕现、方正端严的馆阁体大字跳了出来。每个字都像要把绢布戳穿,压着帝国的未来。可就在那要命的“深肖朕躬”四个字落笔的刹那,一滴冰冷的汗珠,终于从他紧绷的鬓角滑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转眼就被地龙的热气烘干了。这四个字,沉得让张廷玉的呼吸都顿了一下。
“咳咳咳!嗬…噗——”一阵更凶猛的呛咳,雍正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枯瘦的脖子青筋暴起。吴谦慌得赶紧又递上白绢。这次雍正咳得太厉害,没力气挥开了。只见他“哇”地一口,喷出一大团暗红色、黏糊糊的血块,全糊在雪白的丝帕上,像雪地里猛地开出的几朵狰狞黑花!那刺眼的红,让吴谦捧着帕子的手抖得像筛糠,他死死咬着下嘴唇,才没叫出声。
雍正却像没感觉似的,喘了几口粗气,那双烧着最后一点命火的眼睛,死死钉在张廷玉笔下还没干透的字上,嘶哑地继续念:“…著…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顾命大臣…尽心辅弼…赞襄…所有政务…”他每说几个字,就得停下来大喘气,胸腔里“嗬嗬”作响,听着像随时会断气。
“皇上!龙体为重啊!您…您歇口气儿再…”吴谦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绝望。
“闭…闭嘴!”雍正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珠子射出要吃人似的凶光,吓得吴谦往后一缩。他那枯柴似的手臂猛地往前一探,竟死死抓住了张廷玉刚放下笔的手腕子!那手冰凉、枯槁,像铁箍一样硬,指甲尖狠狠抠进了张廷玉腕子上的皮肉里,钻心地疼。
“张…廷玉…”雍正的气息又急又烫,喷在张廷玉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烂味。他眼神里混着疯狂的执念和深不见底的猜忌,“你…是朕留给弘历的…膀子…胳膊…要…要看着他…坐稳…坐稳这江山…”他每蹦一个字,手上的劲就加一分,张廷玉甚至能听见自己腕骨被捏得咯吱轻响。“…若有…若有二心…朕…朕在阴曹地府…也…也必化成厉鬼…饶不了…饶不了你九族满门…”
张廷玉手腕疼得钻心,额角青筋直跳,可脸上还是纹丝不动,甚至顺着雍正的力道微微弯下腰,声音稳得像秤砣,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皇上天恩浩荡,臣张廷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必当拼了这把老骨头,辅佐新主子,保咱大清江山铁桶一般!”他清楚得很,那枯爪子上的力气正在飞快地泄掉,指尖冰得像三九天的铁条子,透着一股子生命快烧干了的冰冷。
雍正那双烧着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廷玉,像是要把他眼底那点水儿都看穿,挖出哪怕一丝丝的假来。可他啥也看不透。眼里的光终于撑不住,散了,淡了。抓着张廷玉手腕的那只手,也像被抽了筋扒了骨,慢慢地、软软地松开,吧嗒一下掉在明黄的锦被上,只剩指尖还在神经质地一抽一抽。他的喘气变得更弱、更艰难,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破风箱漏风似的“嗬…嗬…”声。吴谦扑到榻边,哆嗦着摸出银针,却不知往哪儿扎,一脸死灰。
就在这憋死人的死寂快要吞掉一切的时候——
“嗒…嗒…嗒…”
殿外,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不慌不忙,带着点刻意放轻、却又踩得稳稳当当的劲儿,像算准了的鼓点,一步步穿透厚实的殿门,敲在暖阁里每个人的心尖上。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年轻、清亮、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静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
“儿臣弘历,奉召候旨。”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带冰碴子的水,哗啦一下泼进了暖阁这潭死水里。张廷玉研墨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吴谦扎针的手僵在半空。
龙榻上,本来气若游丝、眼神涣散的雍正,浑浊的眼珠子猛地爆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他那枯瘦的脑袋像被线扯着似的,唰地转向殿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嗬…嗬…”地急喘,像是憋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只刚垂下的手,也猛地一抽筋似的抬起来,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直戳戳地指向紧闭的殿门,指尖因为用力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可那胳膊终究太没力气,只抬起一点点,就“啪”地砸回锦被上,只剩手指头还在被面上徒劳地抠着,挠出几道乱糟糟的褶子。
吴谦猛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把耳朵死死贴在雍正剧烈翕动的嘴唇上,去够那丝游气儿里可能飘出来的字。
“…传…快…传…”几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音节,带着生命最后一点热气儿,喷在吴谦耳朵上。
“传——宝亲王弘历觐见——!”张廷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暖阁里所有的腐臭、血腥和憋闷都吸进肚子里,然后猛地挺直腰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句宣告旧时代完蛋、新时代开张的话,像撞钟一样洪亮地喊了出来!声音在又高又空的乾清宫殿里撞来撞去,带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杀气,震得烛火都跟着猛晃!
“吱嘎嘎——”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两个侍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刚够一个人过。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紫禁城黑。清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几道,正好描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宝亲王弘历,穿着石青色四爪蟒袍,静静立在门外。夜色像墨,把他大半张脸都藏在影子里,只有那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光勾出冷硬的线条。他眼皮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把眼里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嘴唇,还有绷得像刀削出来的下巴颏,在无声地说着超越年纪的沉静、凝重,还有山雨欲来前那种压得死人的静。他抬脚,迈过高高的、代表权力和隔绝的朱漆门槛。镶着铜钉的厚底官靴,踩在光得能照人的金砖地上,发出清晰、稳定、冰到骨头缝里的“嗒…嗒…嗒…”声,一声声,像踩在历史的骨节上,踩在老皇帝垂死的脉搏上,也踩在屋里所有人绷得快断的心弦上。他一步步,稳得像座山,走向那烛火乱跳、药味和死气弥漫、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也散发着生命最后腐臭的龙榻。
张廷玉早已躬身退到御案旁边的阴影里。他耷拉着眼皮,眼角的余光却像最利的针,飞快地扫过弘历那静得像冰雕的侧脸,又掠过龙榻上那在锦被下急剧起伏、每喘一口气都像破风箱在苟延残喘的躯壳。暖阁里,一股不知打哪儿钻进来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吹得烛台上的火苗疯了一样乱晃、拉长、扭歪,眼看就要灭!那乱跳的光影,把弘历投在描金画彩的墙上的影子猛地放大、拉长、变形,像个在深渊里憋久了、终于挣脱出来的巨兽,正无声无息地伸展开它巨大的黑影,贪婪又冷酷地,把老皇帝最后那点光影囫囵吞掉。
就在这光影乱扭、烛火忽明忽暗的当口,殿外那股带着护城河湿气和御花园草木闷热的风,竟也送来了一股子味儿——一股子极淡、却又清楚得很、像生铁锈透了的…血腥气。这味儿若有若无,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每个人的鼻尖,又飞快地散在浓重的药味和龙涎香里,留下个冰冷刺骨的问号。
殿内,弘历的脚步停在龙榻前三步远。他撩起蟒袍前襟,动作干净利落又透着股庄重,双膝一弯,“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
“儿臣弘历,叩请皇阿玛圣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像玉磬敲了一下,在这死寂的暖阁里撞开,带着股奇异的穿透力。
龙榻上,雍正那双眼看就要彻底熄灯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跪在地上的儿子身上。他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像是想扯出个笑,又像是想吐出最后一句恶毒的诅咒。可最后,只有一串浑浊的气泡,跟着喉咙深处最后一声又长又绝望的“嗬——”声,从他微张的嘴里冒出来。然后,那曾经像鹰一样尖利、像困兽一样偏执的眼睛,彻底没了神采,像烧透了的炭火,只剩下一摊死灰似的空洞,茫然地“望”着藻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彩画。
那只枯瘦的、曾经攥着生杀大权的手,从锦被边上无力地滑下来,垂在榻边,指尖微微勾着,指向地面,指向那块沾着暗红血渍的丝帕。
暖阁里,时间像是冻住了。只有烛火,还在不知死活地跳着,把新老两个时代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宫墙上,缠着,叠着,最后被那越晃越大、属于新主子的黑影,彻底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