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夜摘顶

雍正皇帝的大丧,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席卷了紫禁城,也冰封了整个北京城。白幡如林,素缟遍地,哀乐昼夜不息,将所谓“深肖朕躬”的新帝弘历,裹挟进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国丧礼仪之中。乾清宫成了巨大的灵堂,檀香混着冰块的寒气,也压不住棺椁内渐渐弥漫出的、属于死亡的沉滞气息。

然而,在这片被刻意放大的悲痛帷幕之后,权力的暗流从未停歇。新帝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冷静地审视着先帝留下的朝堂格局,如同一只年轻的头狼,在雪夜里逡巡,寻找着确立权威的第一个猎物。

腊月初八,大寒。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上,发出细碎而凌厉的声响。养心殿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弘历身着素服,未戴朝冠,只束着明黄发带,正伏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后批阅。烛光映着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暖阁内唯一的声响。

张廷玉垂手肃立在下首,同样素服,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自那夜乾清宫惊变后,这位老臣似乎更加沉默寡言,只在弘历垂询时才谨慎应答。新帝登基伊始便以迅雷之势拿下太医吴谦(虽未处死,但至今关押在慎刑司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其手段之冷硬,心思之难测,已让朝野上下噤若寒蝉。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靴子踩踏积雪的咯吱声。暖阁厚重的门帘被掀起一角,冷风裹挟着雪沫子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猛地摇曳。庄亲王允禄那肥胖臃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气喘吁吁,宽大的素白蟒袍下摆沾满了雪水泥渍,一张胖脸冻得通红,额头上却渗着细密的油汗。

“奴才…奴才允禄,叩见皇上!”允禄的声音带着喘息,他笨拙地挪动身躯,艰难地想要下跪行礼。

弘历并未抬头,笔尖依旧在奏章上移动,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允禄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略等了片刻,不见皇上叫起,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御案后那年轻的身影,又飞快地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恭敬些:

“皇上,奴才奉旨,督理大行皇帝梓宫奉移雍和宫暂安事宜。所有仪仗、杠夫、沿途警戒,皆已安排妥当,定于明日卯时启行。奴才特来复旨,请皇上示下。”

弘历终于搁下了笔。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允禄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寻常的器物。

“庄亲王辛苦了。”弘历的声音不高,听不出喜怒,“大行皇帝梓宫奉移,乃国之重典,关乎皇家体面,更关乎天下臣民观瞻。一切务必周详,不可有丝毫差池。”

“嗻!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允禄连忙叩首,语气带着几分自得,“皇上放心,奴才亲自盯着,连抬杠的绳子都检查了三遍,务必让大行皇帝走得安稳体面!”

弘历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在允禄身上逡巡起来。那目光锐利如刀,从允禄沾满泥雪的袍角,扫过他因肥胖而紧绷的素白蟒袍腰带,最终停留在他那顶同样素白、却明显与亲王规制不符的貂皮暖帽上。那帽顶,竟嵌着一颗硕大的、未经雕琢的东珠!在素白的背景下,这颗未经许可、逾制佩戴的东珠,显得格外刺眼。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弘历目光的停顿而骤然凝固了几分。张廷玉低垂的眼睑下,眸光微微一闪。

允禄似乎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他见皇上没说话,以为默许了自己的安排,心头一松,肥胖的身躯也跟着放松下来,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让发麻的膝盖舒服些。

弘历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允禄面前。镶着铜钉的素色靴子停在允禄低垂的视线里,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庄亲王,”弘历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这顶暖帽,倒是别致。”

允禄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帽子,那颗硕大的东珠触手冰凉圆润。他胖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回皇上,这…这天寒地冻的,奴才上了年纪,怕冷,就…就寻了顶厚实些的帽子戴戴。这珠子…是奴才府里库房翻出来的旧物,不值什么…”他试图轻描淡写。

“旧物?”弘历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允禄头顶那颗刺目的东珠上,“东珠,产于龙兴之地松花江、黑龙江,乃御用贡品,非奉特旨,宗室王公不得僭用。庄亲王,你是先帝亲封的和硕亲王,执掌宗人府多年,这祖宗规矩…莫非忘了?”他的语气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允禄的心上。

允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油汗涔涔而下。他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那颗他为了显摆、临时找出来戴上御寒的东珠,此刻成了索命的铁证!他慌忙摘下帽子,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皇上恕罪!奴才…奴才糊涂!奴才该死!奴才一时疏忽,只想着御寒,忘了规矩!奴才这就摘了!这就摘了!”他肥胖的身躯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捧帽子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疏忽?”弘历直起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凛冽的审视,“大行皇帝梓宫奉移在即,举国哀恸,上下皆素。尔身为顾命亲王,宗室之首,非但不以身作则,恪守规制,反在国丧期间,逾制佩戴御用东珠!此等行径,是疏忽?还是…视国法祖制如无物?!视朕躬如无物?!”

最后一句,弘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震怒!

允禄吓得魂飞魄散,“咚”地一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啊皇上!奴才对皇上、对大行皇帝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奴才只是一时糊涂!求皇上开恩!开恩啊!”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肥胖的身躯匍匐在地,抖成一团。

弘历冷冷地看着脚下这滩烂泥般的亲王,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沉的厌恶和冰冷的算计。他需要立威,需要一个足够分量、又足够愚蠢的祭品。允禄,这个倚老卖老、贪婪无度、在先帝晚年便多有结党营私劣迹的皇叔,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忠心耿耿?”弘历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震怒更令人胆寒,“好一个忠心耿耿!朕问你,去岁查抄原内务府总管海望府邸时,那批御窑流出的贡瓷,为何半数进了你庄亲王府的库房?上月工部奏请修缮通惠河漕渠的三十万两银子,为何至今只拨付了十万?余下二十万,又流向了何处?!”

允禄如遭五雷轰顶!这些隐秘的勾当,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竟被新帝查得一清二楚!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与油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

“皇上!冤枉!奴才冤枉啊!这…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奴才…奴才对天发誓…”

“够了!”弘历厉声打断,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允禄眼底,“人证、物证,朕已着人查实!允禄,你倚仗宗亲身份,贪渎国帑,僭越礼制,国丧期间尤不自省!如此行径,岂配为顾命亲王?岂配位列宗室之首?!”

他猛地转身,对着肃立一旁的张廷玉,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张廷玉!”

“臣在!”张廷玉心头凛然,躬身应道。他知道,新帝这把火,终于要烧向宗室了。

“即刻拟旨!”弘历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带着帝王生杀予夺的绝对意志,“庄亲王允禄,辜恩溺职,贪渎僭越,大行皇帝丧期尤不知收敛,悖礼妄为!着革去亲王爵位,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所有差事,一概免去!其府邸、财物,着内务府会同刑部、都察院即刻查封,待查清亏空,再行议处!其子嗣,皆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出府门一步!”

“嗻!”张廷玉沉声应诺,声音稳定,心中却翻江倒海。这一道旨意,几乎将允禄连根拔起!新帝手段之狠辣,决心之果决,远超预料!

允禄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头,肥胖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白眼一翻,竟当场昏厥过去。一股腥臊之气,从他身下弥漫开来,污秽了素白的地砖。

弘历厌恶地皱了皱眉,看也不看地上那摊污秽,冷声道:“拖出去!泼醒!即刻押送宗人府圈禁!”

两名侍卫如狼似虎地冲进来,面无表情地将昏死过去、下身污秽不堪的允禄架起,粗暴地拖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两道肮脏的拖痕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暖阁内恢复了死寂。张廷玉垂手肃立,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窗外,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窗棂,如同鬼哭狼嚎。

弘历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一片素白的紫禁城。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峭,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衡臣公。”弘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臣在。”张廷玉上前一步。

“允禄之事,由你亲自督办。”弘历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抄家所得,无论金银细软、田契商铺,还是那批贡瓷…一丝一毫,皆造册入库,充作国用。所亏空之漕银,着其家产悉数抵偿!不足之数…”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寒意,“…由其子嗣俸禄逐年抵扣,直至偿清!”

“臣…遵旨。”张廷玉心头沉重。这不仅是抄家,更是彻底断绝允禄一脉的根基,连子孙后代都要背上沉重的债务。

“还有,”弘历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年轻而冷峻的脸庞,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直视着张廷玉,“吴谦…在慎刑司也关了不少日子了。明日,让他‘病故’吧。厚恤其家。此事,你一并处置干净。”

张廷玉心头猛地一颤!吴谦!那个被当作新帝立威祭旗的太医!原来,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所谓“待朕详查”,不过是一句空话!新帝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且必须彻底闭嘴的牺牲品!一股寒意,从张廷玉的脚底直窜头顶。他深深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臣…明白。”

弘历不再说话,挥了挥手。张廷玉躬身,无声地退出了暖意融融却寒意刺骨的西暖阁。

当他踏出养心殿的门槛,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他抬头望去,偌大的紫禁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一片肃杀的白。而庄亲王府的方向,想必此刻已是灯火通明,马蹄声碎,伴随着抄家官兵粗暴的吆喝和女眷压抑的哭泣。权力的更迭,从来都伴随着血与火的淬炼,以及…无声的湮灭。

张廷玉紧了紧素色的袍服,顶着风雪,一步步走入那片茫茫的白色深渊。他知道,允禄的今天,未必不是某些人的明天。在这位年轻帝王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所谓的顾命之臣,亦不过是烈火烹油之上,随时可能化为灰烬的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