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密室习经

夜色沉沉,张氏宅邸笼罩在吐蕃军营的阴影之下。河西的风裹着戈壁特有的干涩与寒意,掠过残破的屋檐,吹得庭院中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混杂着吐蕃戍卒操练归来的喧哗声,时而夹杂几句粗鄙的汉话。

密室藏于老宅东侧地窖深处,入口处掩在一扇厚重的雕花木柜后。门缝间透出一线微光,映出室内斑驳的砖墙与低矮的石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铜绿、羊皮卷霉味与潮湿泥土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二十岁的张议潮跪坐于石案前,身披一袭褪色青衫,袖口已磨得发亮。他一手扶案,一手轻抚那泛黄的《开成石经》残页,目光紧锁其上,神情专注如临大敌。残页边缘破损严重,字迹模糊,却依稀可辨“开元廿年河西学馆”几个字,如同一根细针刺入他的心房。

他轻轻将残页摊平,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笔画,仿佛触摸到了久违的故土与祖训。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陶片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吐蕃士兵粗鲁的脚步声和夹杂着西域腔调的汉话:

“突瞿!唐装藏在哪里?快交出来!”

张议潮身子一僵,手指迅速收紧,握住了腰间横刀的刀柄。错金银纹路在他掌心中硌得生疼,鲛鱼皮上隐隐浮现“张氏世守”四字,冰冷而坚硬,仿佛祖父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正通过这把刀传递到他血脉之中。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密室中那股陈旧的味道——铜绿、霉味、尘土,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他知道,若被搜出此书,不仅性命难保,更意味着整个张氏家族将被牵连。他不能让祖父的遗志毁于一旦。

他睁开眼,迅速将残页折叠,放入怀中衣襟内层,又将石案上的铜镜微微调整角度,使月光透过密室顶部的一道裂缝反射下来,照亮案面。接着取出一只小陶罐,小心滴水于案角,借水珠坠落的节奏判断吐蕃戍卒的脚步间隔。

五步……七步……十步……

脚步声由远及近,靴底踏碎瓦砾的声响清晰可闻。张议潮低头整理衣物,将横刀贴身藏好,右手顺势抹过左掌虎口,掐住劳宫穴,强迫自己镇定。他轻声默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门外忽然响起沉重的敲门声,震得墙上悬挂的旧铠甲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张议潮心头一紧,随即缓缓起身,走向门口,手扶门框,神色平静如常。

“开门!”门外吐蕃士兵用长矛戳击门板,声音粗暴,“你们这些汉人,总想藏些什么!”

张议潮推开门,露出一张略显憔悴却并无惊惶的脸。他躬身行礼,用流利的吐蕃语回应:“大人辛苦,家中并无贵重之物,何来所藏?”

为首的吐蕃士兵身材魁梧,满脸胡须,手中长矛斜指地面,眼神锐利如鹰。他扫视屋内一圈,见只是一间简陋居室,墙上挂着一件旧铠甲,角落里堆着几件破布衣裳,地上铺着草席,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但他的目光落在那件铠甲上,眉头微皱,用矛尖挑起一角,冷笑道:“这是你家的东西?看着倒像是唐人的制式。”

张议潮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恭敬:“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旧物,早已朽坏,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吐蕃士兵冷哼一声,伸手拨弄铠甲,皮革表面因岁月侵蚀而斑驳不堪,他随手丢下,转头对身旁同伴道:“走吧,这里什么都没有。”

几人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张议潮站在门口,直到确认他们彻底离开,才缓缓关上门,背靠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回到石案前,将铠甲取下,轻轻拆开内衬,果然发现一处暗格。他将《开成石经》残页仔细塞入其中,又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旧的开元通宝,背面刻着“守正”二字,轻轻放入暗格最深处,再将铠甲缝合如初。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点燃烛火,借着微弱的光芒在墙角砖缝中找到半截枯枝,削尖后蘸水在墙上刻画今日吐蕃士兵搜查的时间线。每一道痕迹都被他反复描画,直至清晰可见。

戌时一刻,巡逻开始;

戌时三刻,首次靠近;

亥时整,再度巡查……

当他写至“戌时三刻”时,不慎划破手指,一滴血珠滴落,染红了那行字。

他怔怔望着那滴血,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一日,自己将如何面对更大的风暴。他不是没有恐惧,只是这份恐惧已被更深的信念压制——那是祖父临终前握住他手时的温度,是母亲临别赠他平安符时的泪光,更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沉默百姓的期盼。

他站起身,将枯枝放回原处,走到密室角落,取出一块黑布,将错金银横刀重新缠好,系于腰间。然后缓步走出密室,轻轻合上木柜,恢复原状。

外头夜色更深,寒意渐浓。张议潮立于庭院中,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落,照在院中那株枯死的老槐树上,枝桠如手臂般伸向远方。

他低声自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吐蕃士兵低声议论的声音:“汉人书虫……真不知他们还执着什么。”

张议潮嘴角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他转身走入黑暗,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