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染登闻台

朔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西陵府刑场,抽打着跪在行刑台中央那人的脊背。谢烬身上那件破败的狐裘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银白底色,浸透的暗红血迹冻得发硬,又被新落的雪覆盖上一层惨白。他瘦得惊人,跪在那里像一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枯枝,脖颈被沉重的木枷死死卡住,头颅却以一种近乎倨傲的姿态微微昂起,任由脏污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每一次寒风掠过,他便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机都呕出来,咳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洒落在面前冰冷的青石板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小珠。

“罪囚谢烬!前朝余孽,妖言惑众,诋毁圣道,意图颠覆大胤社稷!依太祖皇帝钦定《言律》,剜其‘慧骨’,断其舌根,焚其妖书!然天心仁厚,圣上垂怜,赐尔全尸!尔当叩谢天恩!”

刑部主事赵德海,身着青底绣云雁的官袍,立于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字字句句都引动着某种无形的力量。随着他宣读罪状,那沉重的木枷上镌刻的“悖逆”、“妖言”等朱砂大字竟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金光,丝丝缕缕地缠绕上谢烬的脖颈和头颅,带来一种沉滞、冰冷的束缚感,仿佛要将他的思想也一同禁锢。这便是大胤王朝赖以统治根基的儒道言灵之力,煌煌天威,言出法随。

台下黑压压的百姓麻木地看着。他们被无形的“忠孝节义”枷锁束缚了太久,早已习惯了低头,习惯了顺从。剜去“慧骨”——那据说是智慧与质疑本源之骨——的酷刑,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足以碾碎任何不驯的萌芽。

“时辰已到!行刑——”赵德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真理般的威严。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赤裸着油光发亮的上身,肌肉虬结,像一座移动的肉山。他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噗”地一声喷在手中那柄厚背鬼头刀的雪亮刃口上,寒气与酒气混合升腾。他一步一顿地踏上行刑台,沉重的脚步震得台板嗡嗡作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跪着的谢烬。

鬼头刀高高扬起,刃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寒光。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天地间只剩下那柄即将饮血的凶器,以及刽子手粗重的呼吸。赵德海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维持秩序,抹杀异端,这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刀锋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朝着谢烬脆弱的脖颈狠狠斩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一直低垂着头、仿佛已被冻僵或吓傻的谢烬,猛地抬起了脸!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燃烧的、疯狂而冰冷的沉静。他嘴角竟向上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这世间一切既定的规则。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砰——!!!”

一声绝非人间该有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刽子手脚下炸开!不是雷霆,却比雷霆更近、更暴烈、更蛮横地撕碎了刑场上所有的死寂与秩序!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以纯粹毁灭的方式狠狠攥住了那个位置。浓烈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血腥和雪腥,刺鼻得令人窒息。橘红色的火光伴随着狂暴的冲击波猛地膨胀开来,如同地狱之门骤然洞开!

那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他那庞大的、充满压迫感的身躯,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像一个被顽童随手捏爆的泥偶,瞬间被撕裂、被抛飞!破碎的肌肉、断裂的骨骼、喷溅的鲜血混合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燃烧的木屑,形成一片猩红与焦黑交织的死亡之雨,泼洒在冰冷的行刑台和前排呆若木鸡的差役身上!

行刑台坚固的木制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以爆炸点为中心,粗大的梁柱扭曲断裂,铺地的厚重青石板如同脆弱的薄饼被掀起、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整个高台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坍塌!

“啊——!”

“妖法!是妖法!”

“天罚!是天罚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惊叫、哭喊和推搡!刚才还麻木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前排的人被飞溅的血肉和碎块击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中间的人惊恐地推挤着想要后退;后面不明所以的人则被巨大的声浪震得耳鸣目眩,本能地向前涌动想看清发生了什么。秩序荡然无存,践踏、哭嚎、嘶喊混作一团。维持秩序的差役们也被这超越认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水火棍掉了一地,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高台上的赵德海最是狼狈。爆炸的冲击波虽然没有直接波及他,但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和脚下突然传来的剧烈摇晃,让他这位养尊处优的言灵官瞬间失去了所有体面。他尖叫一声,官帽歪斜,整个人如同滚地葫芦般向后摔去,后背重重撞在高台的栏杆上,痛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调动儒道言灵的力量稳定秩序,镇压这“妖邪”,可喉咙里全是浓烟和血腥气,呛得他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那点微弱的金光在狂暴的物理冲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混乱的风雪硝烟中,谢烬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他瘦弱的身躯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木枷碎裂了一半,沉重的残骸还卡在肩上和脖颈,勒出道道血痕。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盯住摔在角落、惊魂未定的赵德海。

“咳咳…咳…赵大人…”谢烬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混乱,“天罚?呵呵…好一个…煌煌天威!好一个…言出法随!”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用那被枷锁磨得血肉模糊的肩膀,硬生生顶着半副残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残破的狐裘在风雪和硝烟中飘荡,他像一杆随时会折断却依旧倔强指向苍穹的染血残旗。

“你们…用言灵禁锢思想…用剜骨消磨智慧…用谎言…编织神坛…”谢烬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咳血的颤音,却字字如刀,狠狠刺向赵德海,也刺向所有能听见他声音的人,“今日…就让你们看看…”

他染血的嘴角再次扯出那抹疯狂而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台下混乱惊恐的人群,扫过那些代表着秩序与神权的破碎刑具,最终定格在赵德海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看看这煌煌天威…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谢烬猛地将口中积蓄已久的、混着血沫的唾液,狠狠啐向脚下那块刻着“天理昭昭”四个大字的、布满裂纹的青石行刑台基座!

“轰!轰!轰!轰!轰!轰!”

仿佛点燃了地底的雷池!比先前更加密集、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环炸响!整个刑场化作了沸腾的熔炉!预先埋设在行刑台关键支撑结构下的火药被彻底引爆!

炽烈的火球一个接一个地腾空而起,贪婪地吞噬着木料、石块和一切可燃之物!浓烟翻滚着,如同妖魔的巨口,瞬间遮蔽了天空!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疯狂地锤砸着大地!坚实的地面像波浪一样起伏、碎裂!行刑台的主体结构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刺目的火光中,如同被巨人蹂躏的积木玩具,发出绝望的呻吟,轰然向内塌陷、解体!燃烧的巨木和碎裂的巨石如同陨石般砸向四面八方!

“跑啊——!”

“地龙翻身!神罚灭世了!”

人群彻底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对官府的敬畏。无数人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推挤着,只想逃离这片瞬间化作炼狱的刑场。差役们早已丧失了任何维持秩序的念头,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赵德海被一块飞溅的燃烧木板狠狠砸中后背,官袍瞬间起火!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在地上疯狂翻滚,试图扑灭火焰,哪还有半分儒道言灵官的气度,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火焰的恐惧。

混乱的风暴中心,谢烬借着连续爆炸掀起的狂暴气浪和漫天烟尘的掩护,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撞向行刑台边缘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栏杆!早已被他暗中用酸液腐蚀过的木质栏杆应声断裂!他瘦削的身体裹挟着半副残枷和破败的狐裘,从数米高的台子上翻滚着跌落!

“噗!”

身体重重砸在刑场外围冰冷的雪地上,积雪缓冲了部分冲击,但巨大的震荡依旧让他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残存的木枷在撞击中终于彻底碎裂,从他身上脱落。

逃!必须立刻逃!

求生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几乎被剧痛和虚弱吞噬的意识。他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每一次挪动,碎裂的骨骼和撕裂的肌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视野阵阵发黑。风雪夹杂着燃烧的灰烬和远处混乱的尖叫,劈头盖脸地打来。

就在他几乎力竭,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试图再次撑起身体的瞬间——

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无尽凶戾与贪婪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下接触的雪地深处,猛地刺入他的脊椎,直冲大脑!

“呃啊——!”

谢烬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瞬间僵直!那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冰冷毒蛇噬咬的恐怖感觉!仿佛有无形的、充满怨毒的视线,穿透了厚厚的冻土和积雪,死死地锁定了他!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自己手掌按着的地面。厚厚的积雪被他的体温和喷出的热血融化了一小片,露出下面黝黑的泥土。就在那湿冷的泥土之中,半块残破的、非金非石的黑色碑体一角,正紧贴着他的掌心!

那碑体表面布满了细密繁复、仿佛活物般缓缓扭曲流动的诡异暗纹。此刻,这些暗纹正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幽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腐朽、混杂着古老血腥的气息,正顺着他的掌心,丝丝缕缕、贪婪无比地钻入他的体内!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他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如同亿万只饥饿的虫豸在啃噬灵魂的呓语:

【饿…好饿…祭品…新鲜的…祭品…】

是那块碑!是它!它在渴望!在吞噬!

谢烬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要抽回手,想要远离这邪异之物!

然而,已经晚了。

那股冰冷的吸力骤然加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甚至刚刚因爆炸激荡起的最后一点精神气,都像决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半块冰冷的残碑疯狂涌去!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冰冷、虚弱,而残碑上那些扭曲的暗纹,则仿佛吸饱了鲜血,幽光微微亮了一丝。

“不…放开…”谢烬的意识在尖叫,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蜡烛一样迅速融化。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贪婪的碑文彻底抽干、坠入永恒的冰冷黑暗之时——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风雪和混乱的喧嚣,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谢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头顶上方掠过一道模糊的、带着金属寒意的灰影!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响起!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如同骤雨般泼洒在谢烬的侧脸和脖颈上!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眼珠。

只见一支通体黝黑、造型奇特、绝非寻常箭矢的短小弩矢,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距离他不到三步远的一名刑部差役的太阳穴!箭头带着碎骨和脑浆,从另一侧透出!那差役脸上还凝固着发现谢烬踪迹的凶狠与贪婪,身体却已如同烂泥般软倒下去,手中紧握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

差役倒下的尸体之后,风雪弥漫的刑场边缘,一处倒塌半截的坊墙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鬼魅。谢烬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模糊的灰色衣角,以及对方手中一件造型古怪、似乎由黄铜镜片和金属管构成的器物,在雪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一瞬微芒。

是谁?是敌是友?

谢烬心中警铃大作,但此刻身体的极度虚弱和那残碑恐怖的吞噬之力,让他无暇细想。那支突如其来的弩矢,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瞬间打破了残碑对他精神和生命力的绝对压制!

就在这吞噬之力出现一丝间隙的刹那,谢烬体内那股被压榨到极限的、源于不屈意志的狠劲猛地爆发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手掌从那冰冷吸吮的残碑上狠狠拔开!

“嗤啦…”

仿佛撕开粘连的血肉,一股无形的力量被强行扯断。谢烬感觉掌心一阵剧痛,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皮肉,精神更是如同被重锤砸中,眼前彻底一黑,天旋地转。

但他成功了!

摆脱了那致命的吸力,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雪地里向前爬去,不顾一切地想要远离那诡异的残碑,远离这片化为炼狱的刑场。身后,是冲天的大火,是混乱的尖叫,是那半块残碑在雪泥中若隐若现、闪烁着不祥幽光的冰冷一角,以及那依旧在他意识深处隐隐回响的、充满了无尽饥饿与恶意的呓语:

【…祭品…跑不掉的…】

风雪呼啸,卷动着浓烟与灰烬,将那个在雪地上艰难爬行的、染血的渺小身影,一点点吞没在混乱的阴影与远方的白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