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朗读声像浸了水的棉絮,闷乎乎地压在教室里。林小雨盯着物理课本上的动量公式,那些字母和符号突然活了过来,在纸页上扭曲、打转,最后变成陈默的脸——他昨天教她翻墙时,额角渗着细汗,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笑起来时左边嘴角会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梨涡。
“喂,看那边。”张琪的手肘突然撞过来,力道不轻,林小雨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墨点。
她顺着张琪努嘴的方向看向窗外,心脏像是被那支笔猛地戳了一下,骤然缩紧。
走廊上,三班的李薇正背对着她们,手里转着一支钢笔。银灰色的笔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最醒目的是笔帽上那个月牙形的刻痕——那是去年她生日,爸爸带她去文具店,特意让师傅刻的,说是“月亮跟着小雨走”。这支笔上周大扫除时丢了,她翻遍了教室的角落、操场的草丛,连垃圾桶都没放过,急得差点哭出来。
而站在李薇对面的人,是陈默。
他微微低着头,晨光落在他发顶,镀了层金边。李薇仰着脸跟他说话,嘴角弯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亲昵得像在分享什么秘密。然后,她把那支钢笔递过去,陈默伸手接住,指尖在笔帽上轻轻捻了两下,动作熟稔得像是接过无数次。他把笔揣进校服口袋时,李薇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他也没躲,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教室走。
“啧啧,”张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这俩人初中就是同班,李薇以前总帮陈默补英语,老班还在班会隐晦地说过‘有些同学不要早恋影响学习’,当时全班都看他俩。”
林小雨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是被塞进了两只蝉。她想起陈默草稿纸上画的兔子,耳朵上缺了个小口,正像她丢的那个挂件;想起他奶奶煮的鸡蛋,在布包里焐得滚烫,他说“必须看着你吃完”;想起他教她翻墙时,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掌心的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这些被她悄悄收进心里的碎片,此刻突然被那支钢笔串了起来,串成了一根刺,扎得她喉咙发紧。
陈默走进教室时,林小雨正机械地翻着物理练习册,纸页发出哗啦的响声,像在掩饰什么。他径直走过来,把一本皱巴巴的习题集放在她桌上,是昨天说好要讲的动量守恒专题,其中几页被折了角,页边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铅球落地时的速度=这个公式”。
“昨天那道题,我想了另一种解法,用铅球做例子,你肯定能懂。”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喘,额角还有细汗,大概是早读前又去操场练了铅球。
林小雨的指尖攥着练习册的边缘,纸张的粗糙感硌得手心发麻。她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不用了。”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林小雨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怎么了?”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怎么。”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空荡荡的走廊上,“我自己能看懂,不麻烦你了。”
“麻烦?”陈默皱起眉,浓黑的眉毛拧成个结,“我们不是说好……”
“说好什么?”林小雨突然拔高声音,练习册被她推得往前滑了几寸,“说好每天早上教我翻墙?说好一起讲物理题?还是说……这些都只是你跟别人玩腻了,找的新乐子?”
最后一排传来倒抽气的声音,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陈默的脸“唰”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下颌线,连脖颈都泛起了粉色。他攥着习题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封面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愤怒,更像是被冤枉的慌乱,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林小雨避开他的眼睛,盯着那本习题集,上面有个用圆珠笔画的铅球,被她的目光盯得像是要滚下来,“比如……有人会送你钢笔,还会帮你补英语,大概比我这种只会讲物理题的强多了吧?”
“钢笔?”陈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摸向自己的口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重要吗?”林小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反正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她抓起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甩,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以后别再找我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她说完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经过讲台时,老班皱着眉抬头:“林小雨,早读还没结束……”
“我去厕所。”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李薇刚好从三班出来,手里空空的,看到林小雨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林小雨别过脸,加快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像要破膛而出。
她躲在教学楼后的拐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帆布包里的沙漏硌着腰侧,她掏出来一看,里面的金色光点不知何时变得狂躁不安,在晶体里撞来撞去,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连带着外壳都泛起一阵微麻的震颤。虹光比昨天淡了很多,像蒙了层灰。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陈默没把钢笔还给她?还是气他和李薇站在一起的样子太过自然?又或者,是气自己明明只是想帮他,却不知不觉把心放了进去,才会被这点小事搅得方寸大乱?
上课铃响时,林小雨磨磨蹭蹭地回了教室。陈默已经坐在最后一排,趴在桌上,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校服外套把脑袋整个罩住,只露出一截紧绷的脖颈。他放在她桌上的那本习题集还在,被风吹得页角翻动,像只受伤的鸟在扑腾。
整整一天,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物理课上,老班点了陈默的名字,让他上台演板。他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刺耳的响声,全班都安静了。他走到讲台前,拿起粉笔,却迟迟没有下笔,只是盯着黑板上的题目发呆。
“陈默!”老班敲了敲讲桌,语气严厉起来,“快点!”
他像是突然被惊醒,猛地转过身。目光穿越前排同学的头顶,直直地射向林小雨。那眼神里没有困惑,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封的荒芜,还夹杂着一丝被刺痛的恼怒。
“这道题我不会。”他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人教,我学不会。”
粉笔“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他转身冲出教室,门被撞得发出巨响,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墙上的课程表都晃了晃。
林小雨的指尖冰凉,像揣了块冰。她看着地上那截断粉笔,突然想起昨天傍晚,陈默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受力分析图,说“你看,铅球出手时的力是这样的”;想起他把她的错题本借走,第二天还回来时,上面用红笔标满了批注,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想起他说“我想考体校,学运动康复,以后能帮奶奶按摩”时,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这些画面像是被刚才那声巨响震碎了,散在空气里,再也拼不起来。
放学时,那本习题集还躺在她的桌上,不知被谁踩了个脚印,灰扑扑的。林小雨没有捡,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操场角落的老槐树下,她掏出沙漏。晶体外壳的虹光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里面的金色光点稀稀拉拉,流动得异常缓慢,像她此刻堵在胸口的呼吸。她试着握紧它,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凉的外壳,心里默念着“回到早上,回到他走进教室之前”,可沙漏毫无反应,只有一片死寂的凉。
风卷起地上的槐树叶,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脚踝,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抬头看向红砖厂的方向,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却照不亮她心里那片突然涌起来的迷雾。
不远处的墙后,陈默攥着那支银灰色的钢笔,指腹反复摩挲着笔帽上的小月亮,刻痕都快被磨平了。他看到林小雨独自站在树下的样子,看到她手里那枚泛着微光的晶体,也看到了她眼里的茫然和失落。但他只是咬了咬牙,把钢笔往口袋里塞得更深,转身融进了巷口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