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角明朗

秘密的交换,如同在两座孤立的岛屿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各自过往的暗流,桥上却得以通行一种名为“懂得”的稀有气体。我与沈知味之间的关系,因此而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既紧密又保持着恰当距离的阶段。

我们开始频繁地通过信息和邮件沟通“敬味轩”的筹备细节。她以其惊人的效率和对现代商业规则的熟稔,处理着法律文件、场地谈判、供应商筛选等繁杂事务,如同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而我,则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核心菜单的最终敲定、后厨团队的初步构想,以及那些融合了古今技艺的菜品的反复试验中。

这种合作,无关风月,更像两位匠人为了共同的作品而倾注心血。只是在深夜收到她发来的、标注着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的邮件时,或在试做新菜后收到她虽无法精确描述味道、却能精准点评其“意境”与“口感结构”的反馈时,心中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与暖意。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

林夏似乎真的从我那番决绝的话语中受了重创,连续多日未曾出现。就在我以为她终于选择放手时,她却以一种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宣告了她的存在。

这天下午,我刚结束一轮新菜试做,正在清理操作台,手机急促地响起。是王桂芳打来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哭腔。

“尧尧!不好了!刚才、刚才有好几个人凶神恶煞地来家里,说……说咱们欠的钱到期了,连本带利要还十五万!还说再不还就要、就要收房子!把家里砸了一通,把你妈推倒在地……尧尧,这可怎么办啊!”

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那笔如同附骨之疽的债务!我本以为靠着大赛奖金和积蓄已还得七七八八,竟还有如此巨额的尾款和高利贷?

“妈,你别急,我马上回来!”我强压着怒火和恐慌,挂了电话,向李威主厨匆匆请了假,骑上电驴便往城中村赶。

狭窄的巷道里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我家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歪斜着,门锁被撬坏,屋里传来王桂芳低低的啜泣声。我冲进门,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碗碟碎片遍地,王桂芳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

“妈!”我连忙上前扶起她,检查她是否受伤,万幸只是些皮外伤和惊吓。

“尧尧……他们说了,三天……就三天……”王桂芳抓着我的胳膊,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衬衫、剔着光头的彪形大汉带着两个手下,去而复返,堵在了门口,正是那个催债的彪哥。他叼着烟,斜眼看着屋内的狼藉和我们母子的狼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陈敬尧,听说你现在混出名堂了?全国冠军?啧啧,真是山鸡变凤凰啊。”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阴阳怪气,“怎么?当了冠军就不认旧账了?白纸黑字,手印还在呢!十五万,少一个子儿,老子让你们母子在这片混不下去!”

我将他护在身后,看着彪哥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胸中怒火翻腾,却也知道与这种人硬碰硬绝非良策。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这燃眉之急,一个清脆却带着怒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十五万?我替他还!”

我猛地回头,只见林夏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她站在巷口,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休闲装,脸上带着大小姐特有的骄纵与不容置疑。她快步走到彪哥面前,从随身的限量款手包里直接掏出一本支票簿,唰唰地就要填写。

“林小姐!”我出声阻止,语气沉冷,“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林夏填支票的手一顿,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带着委屈和执拗瞪着我:“陈敬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强!你看看阿姨都被吓成什么样了!不就是十五万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就不能接受我的好意吗?!”

“你的好意我心领,但这钱,我不能要。”我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若接了这钱,我与她之间将更加纠缠不清,那份亏欠感会像另一副沉重的枷锁。

“你……!”林夏气得嘴唇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彪哥抱着胳膊,乐呵呵地看着我们争执,像在看一出好戏。“哟,争着还钱?看来冠军小哥行情不错嘛!行啊,谁给都一样,赶紧的,老子没空看你们演偶像剧!”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冷静,平稳,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与权威。

“债务纠纷,应该走法律程序,而不是暴力催收。”

所有人循声望去。

沈知味。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职业装扮,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她身边还跟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提着公文包、气质精干的年轻男子。她无视了彪哥那伙人瞬间变得警惕的目光,也无视了林夏那混杂着惊讶和敌意的眼神,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扫过屋内的狼藉和王桂芳惊魂未定的脸,最后落在我身上。

“没事吧?”她问,语气平淡,却比林夏那种热烈的关心更让我心头一涩。

我摇了摇头。

沈知味这才转向彪哥,那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立刻上前一步,亮出证件:“你好,我是沈小姐的法律顾问,姓张。关于我的当事人陈敬尧先生与你们的债务问题,请出示合法的借款合同及利息计算依据。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超过法定利率上限的部分不受法律保护。同时,你们今日的暴力闯入和恐吓行为,已涉嫌违法,我们可以立即报警处理。”

他的话语专业、冷静,条理清晰,瞬间将彪哥那套江湖做派压了下去。

彪哥脸色变了几变,他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带着律师的程咬金。他盯着沈知味,又看了看我,眼神惊疑不定。他混迹市井,不怕横的,却最怕这种讲法律、有背景的。

“你……你们是什么人?”彪哥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沈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给你两个选择。一,按照张律师核算的合法本息,现在结清,签署和解协议,保证永不骚扰。二,我们立刻报警,并保留追究你们法律责任的权利。”

彪哥和他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怂了。他们欺软怕硬,碰到硬茬子,立刻就想息事宁人。

最终,在张律师的监督下,按照法定利率重新核算了债务(远低于十五万),我用大赛剩余的部分奖金当场结清,签署了协议。彪哥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风波平息,看热闹的邻居也渐渐散去。

狭小的出租屋内,只剩下我、惊魂未定的王桂芳,以及……林夏和沈知味。

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林夏看着沈知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比下去的难堪,有对方才沈知味处理方式的不服,更有一种清晰的、被排除在外的失落和嫉妒。她咬了咬嘴唇,想对我说什么,但看着沈知味那平静却强大的气场,以及我明显更倾向于后者的态度,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狠狠地瞪了沈知味一眼,转身跑开了。那背影,充满了挫败感。

王桂芳看着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我转向沈知味,心中百感交集:“沈小姐,今天……多谢你。”

“举手之劳。”她淡淡应道,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又落在我脸上,“‘敬味轩’的启动资金,算我入股。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阿姨也需要一个更安稳的环境。”

她没有多待,仿佛只是顺路处理了一件小事,对张律师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干脆利落,不留任何让人产生误会的余地。

我站在门口,看着沈知味的车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林夏离开的方向,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林夏的热情,像一团火,灼热而直接,却也可能烧伤彼此。

沈知味的冷静,像一泓深潭,清冽而包容,却深不见底,保持着距离。

而陆明轩……他代表的资本力量,虽被拒绝,却依然如同悬顶之剑。

我与沈知味因秘密与理想而靠近。

林夏因崇拜与执念而纠缠。

陆明轩因价值与未遂的投资而虎视眈眈。

这四角关系,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债务风波中,被骤然照亮,变得清晰无比,再无转圜余地。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许多事情,都将被推着向前,再也无法回头。

我扶起一张翻倒的椅子,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路,似乎因为沈知味的加入而变得清晰了一些。

但情感的迷局,与现实的博弈,却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