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的一个早晨,在南方一座小镇的旅馆里读完《林徽因文集》,我曾有感而发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那一天我的心被寂寞吞噬
黄昏的花园里弥漫着微雨
那一天你的笑点燃了枝头
五月的晨光温暖了淡淡的忧愁
那一天你和我像两个孩子
陶醉于眼中彼此的模样
这些年我的脚步仍在大地上流浪
悲欢过后依然找不到生命的方向
这些年我的梦经常在黎明时醒来
你的身影就在迷雾中徘徊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天的午夜
城头的灯火和鼓楼上的残月
到如今我还记得你微醺的脸颊
列车的笛声惊扰了沉睡的浪花
那一天我把记忆沉入海底
用苦涩交换了最初的甜蜜
那一天我望着远方默默祈祷
愿你的世界收获美丽与丰饶
那一天你若听见吉他的低语
那是我弹奏着秋日的别离
那一天你若看到我苍老的面容
一定是有人私闯入你青春的边境
青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她看似极为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有时却又是如此漫长,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每时每刻都不曾离开过你的生命,与你相依相守直到生命的终结。
无数次在黎明的雾色中,我凝视着窗外变换的四季风物,心里涌动着过去的光阴和故事,思考着当下的诸般困惑与将来的无可预知的命运,都会被青春的光芒深深感动。
那光芒可以照见生命本质,照见花开时节所呈现出来的那一种无瑕的美丽和忧伤。
人总是长大以后才知道,青春和离别原本就是枝头上依序盛开的花朵,无需忧伤遗憾和念念不忘,偶尔想起时可以微笑,也可以致敬。
原来那些从我们年轻饱满的脸上慢慢消逝的时光似乎那样的珍贵、不可复制、无法挽留,当我们遗憾、叹息、释然之后,却在我们心灵深处激荡成河流,冲刷了尘迹,滋养了生命。
程菲儿的爸爸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在那个年代常见的咖啡色夹克外套,拎着一个略显陈旧的手提包,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业务人员。在万渤文化广告公司做了近三个月的业务推广,虽说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是对销售行业从业人员的独特气质还是有所认识的。加上之前程菲儿跟我提过他爸爸的工作性质,这次见面后就又加深了他给我的这种印象。
我今天的穿戴打扮完全按照程菲儿的要求来做的,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根浅蓝色领带,一条还算笔挺的蓝灰色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皮鞋。这是我进了广告公司之后购置的一身工作服,平时很少穿,只有出去做业务时才穿。但是程菲儿喜欢我穿这身衣服,她说我是一个最适合打领带的人。
昨天,程菲儿就告诉我说,他爸爸去上海出差,专程过来看看她。让我今天下午和张海一起去她宿舍和他爸爸见个面、认识一下。当然,张海跟她们一家都是老熟人,她主要是想让我去见他爸爸。至于为什么要去,我心里清楚。其实我内心深处对这件事是抵触的,可是她这样要求,我又不能拒绝。张海看出了我的顾虑:“大林,菲儿他爸人不错,去认识一下也好。”
我说:“没问题。”
见了面,彼此客气了几句。菲儿爸爸问了问我们目前的工作情况,张海做了简单介绍,也说出了这里存在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得等到毕业,先拿到毕业证再想办法吧!”菲儿爸爸说。
我们表示认可。
“你叫林一鸿,菲儿叫你大林哥?”他问我。
我点点头。
“小伙子很帅嘛,菲儿说你没少照顾她,还有小海,你们这些做哥哥的都很照顾她,谢谢你们了!”他说话很客气。
我和张海都表示,这是应该做的。
我们说话时,程菲儿依偎在他爸爸身边,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说,只是用眼睛看着我。
接下来,菲儿爸爸说了一下他对自己女儿的安排:“我打算让菲儿先在这里完成实习,毕业后,如果这里的工作不理想,就让她去上海她姑姑那里从事服装行业。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找一家服装设计学校进修一下,反正她从小就喜欢这一行。”
他说完看了我一眼,直觉告诉我,他这些话主要是对着我说的。
她爸爸说的没错,我以前也听程菲儿说过她喜欢服装设计。
“可以,菲儿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张海表示赞同。
我也表示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可我发现程菲儿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爸,万渤这里挺好的,我不想去上海。”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我的心里忽然痛了一下。
菲儿爸爸拍拍她的头:“没说让你现在就去,我说的是毕业以后再去。你姑姑那么喜欢你,咋还不想去呢?”
程菲儿把头低下,不说话了。
听着他父女俩的对话,我和张海只能敷衍地笑了笑。
我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那天下午我和张海在程菲儿的宿舍里跟她爸爸交流了一些做业务的经验。后来,菲儿爸爸说他还要坐当晚的火车去上海,我们不愿打扰人家父女之间这短暂的亲情时光,就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我路过六号馆时,没看见程菲儿。
又过了两天,张海晚上回来的很晚,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说想喝点儿酒。我感觉他心里有事,就陪他去城门下的王师傅烧烤摊儿要了一些烤海鲜和啤酒。
张海一口喝光了一大杯啤酒之后告诉我:他和赵雯分手了!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喝空的杯子重新倒满了啤酒。那天晚上我们喝完酒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王师傅都准备收摊儿回家了。
张海和赵雯分手之后,万渤文化城里不断传出情侣分手的消息,与此同时,城门下王师傅烧烤摊儿的生意开始火爆起来,晚上去那里喝酒的人多起来,据王师傅说,喝完酒放声大哭的人也不少。我后来调侃张海:“二哥,你这个头开得很不好。”
张海苦笑了一下,沉默不语。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城中几乎看不见多少游人。我身上的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没办法,必须写信求助。想了想,尽管有多少分的不情愿,最终还是拿起笔写了两封求助信,尽述当下窘迫的境况,一封寄给贾二辰,一封寄给都大宏。
经过了这三天的深入思考,我终于决定离开这里。我不会等那张毕业证书了,因为它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和价值。我也不会等公司所欠的那几百块钱的工资了,因为那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更不会相信万渤文化城的宏伟蓝图和发展前景了,因为那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罢了。
只是,我和程菲儿怎么办?我的离开对她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不再对她造成伤害、让她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我离开,然后去寻找属于她的另一种生活呢?
这样的问题每想一次,心里都会痛一次。
雨过天晴之后,城里的游人似乎多了起来,这两天早晨,我又听见了导游钱玉刚那雌雄同体的声音,看来他又开始带旅游团了,这是个不错的现象,至少说明这里还有营业收入,或许维持到这些人毕业应该不成问题。
六号馆门口,我见到了程菲儿。
她瘦了,面容有些憔悴。
“菲儿,你生病了吗?”
她摇摇头:“大林哥,我没事。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有事回公司总部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谎。
“大林哥,不要听我爸那样说,我不去上海。”
程菲儿说完,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种无奈。
我的心又开始痛起来,但我的脸上挂着笑容。
“菲儿,你听我说。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的。”
程菲儿点点头。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六号馆旁边的几棵大柳树下,这里少有人来,相对安静一些,旁边刚好是我上次路过的那一大丛芍药花和月季花。芍药花已经凋谢了一大半,只剩下那些月季仍在开着,却早已不似初开时节那样生机盎然了。
“菲儿,上次你爸爸来时跟你说的话,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我不想走,不想去上海。”
她还在重复着这句话。
“菲儿,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你最喜欢服装设计了。一个人有机会去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应该珍惜这次机会,况且上海还有姑姑照顾你,你去那里会有发展的。”
我尽量隐藏起心里的痛苦,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恳切。
“我去了上海,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你。”
“菲儿,你听我说,现在万渤这里的情况你也有所了解。毕了业,可能我们这些人都要离开,都要去找新的工作。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我们谁也逃避不了的。我也要想办法找一份新的工作,所以,到那时,我们也会暂时分开的。”
“你想和我分开吗?”
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怎么可能想和你分开呢?我说了,我们只是暂时分开,我需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赚钱的工作。你听你爸爸的安排先去上海发展。等我的工作稳定了,我可以去找你呀!”
我嘴里说着这些话,心里却像被一根针深深地刺了进去。
程菲儿的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长长的睫毛上泪珠滚落。
“菲儿,不要哭,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只是暂时分开。”
“我不信,你就是想跟我分开。大林哥,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自从你听完我爸说的那些话,你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程菲儿抬起眼睛看着我,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和那张流淌着泪水的脸。
这孩子太聪明了,她的眼睛好像能看穿我的心。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我心里多喜欢她、多爱她,我都无法给她一个可靠安稳的未来。这就是现实,尽管这现实有些残酷。
“大林哥,你如果真想离开我,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程菲儿说完,用力推开我,转身向着六号馆大门跑过去。
“菲儿……”
我的喉咙突然沙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