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段钟鸣如约而至,见贺兰明虽然半卧在床榻上,气色却已好了许多。他心中担忧稍缓,慨叹道:“还是洛英法师医术高明,当日我们都以为将军只怕凶多吉少,好多前锋营的兄弟们都想着送您最后一程侯在知府宅院外整整两日,得知您无恙后才放心回了军营。”
贺兰明微微一笑,道:“有劳兄弟们如此关心,我贺兰明先在这里谢过他们了。”
段钟鸣忙摇摇手道:“将军哪里话,若不是你一路带着咱们,咱们也不会有今日。”说到此处,段钟鸣想起什么,忙又道:“将军本在修养,想来还不知晓,王爷昨日下令整个从北境出走的前锋营归入宣阳王府兵,任命寒川为首领,您为副将,听王爷调令。不过你还未痊愈,所以王爷让我先替您担着。”
贺兰明神色复杂,注视自己脚上被面,“王爷私下有未找过你问话?”
段钟鸣想了想道:“问话倒无,但是却叮嘱我让我管好整个前锋营,在您重新掌管前锋营之前莫要出了乱子。其他的话,王爷也没多说。将军是有什么担忧的事吗?”
贺兰明长吁一口气神色凝重,“从古至今功高盖主,军权过盛皆没有好下场,我是担心西境动乱之后,三哥和我护驾有功,会被人所忌惮。”她挑了一下眉头,随即眉头却又皱的更深,“钟鸣,吩咐下去,一定要低调行事不要与原来宣阳王府兵生了龃龉,更不要与鄞州宋奎的那一路兵有冲突,若是有人问起龙谷山和凤凰岭中的事,能搪塞就搪塞,不要节外生枝。在鄞州之事了结之前,咱们这一路人马的未来都还是未知数,不要让大家忽略了将来的危险,居安思危才能走的长远。”
段钟鸣见贺兰明神色如此,知凤凰岭中定然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才惹得她如此心忧,于是他忙应声道:“将军放心,我会叮嘱兄弟们都小心行事的。你也好好养伤,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呢!”
贺兰明微笑点点头,道:“钟鸣,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定让你们一家团圆!”
段钟鸣笑了笑,“多谢将军成全了。”
毓秀在屋外听了许久,打消了去跟夜君泽汇报的念头,贺兰明与段钟鸣的对话完全就是军中上下级之间交换信息的内容,没有任何值得通传的地方。可她却忽略了贺兰明所说宋奎之事的严重性。
月华如水,夜君泽轻抿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邸报,问一旁的寒川道:“整个大启的铜雀馆数量你确定就是这些?”
寒川点了点头,“赵捷已经让暗线都查过了,准确无误,老板名叫春蝉,曾经是教坊司里红极一时的头牌,十三年前从她师父手中接手了铜雀馆的生意,经营到现在已经遍及整个大启,算是教坊司中最负盛名的艺馆,赵捷线报里查到金州和鄞州的两家铜雀馆之间来往较为频繁,金州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人牙子手里挑选合适的女孩儿进行初步培训后送入鄞州,再由鄞州铜雀馆的人进行精细的训练。”寒川说到这里看了看夜君泽的脸色,继续道:“王爷长久不去这些地方可能不知道,铜雀馆中女子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有三绝,才、艺、色。所以许多女子在可以迎客的年纪早早就被鄞州的达官显贵内定了。所里这里面也不乏有被人赎身从良的女子。”
夜君泽闻言蹙眉,“赎身?”随即他注视前方不远处的门槛,所以这就是夜君洺传递消息的方式,通过这些内宅中的女子。她们之间就算有什么交集,大多也会被认为是闲聊或是搬弄是非,没有人会去在意她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信息。
所以这也是夜君洺可以轻而易举捏住朝中官员三寸的关键,这些女人使出浑身解数让男人堕入一张早已织就好的情网,让他们退无可退只能任由她们操控。可她呢,为什么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入了暗堂做了刺客?
他不敢放任自己去想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想有关西境和鄞州以外的事,所以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来,“云川和泾坪这边呢?”
寒川忙道:“云川的铜雀馆在城破之前就因为经营不善被教坊司勒令歇业整顿了,泾坪的亦是如此,所以搜寻起来比较繁琐费时。而津梁的王妃那边已经派人监控起来,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咱们就可以去拿人了。”
夜君泽垂眸思索片刻,道:“先按兵不动,等确定回鄞州的时间再说。郑心琪这几日如何?”
“王妃命人关在暗牢里,明面上说失足从佛堂后的山崖上摔下来死了。”寒川小声回答,随后从怀里拿出一封曹臻儿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夜君泽接过信封拆开,之间里面是一份折叠好的供词,正是郑心琪所述。
夜君泽看罢若有所思的抿了抿唇,许久不再说话。就当寒川以为他是要自顾自再继续看供词时,他却忽然又开了口,道:“毓秀只怕不会说有关贺兰明的事,你让赵捷另外派人盯着点,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就是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要事无巨细汇报。”
寒川闻言蹙眉,“爷,贺兰明又不是细作,这样盯着她做什么?”
夜君泽瞪了一眼一脸困惑的寒川,将手中供词放下,“你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还有,盯紧了南境那些宗亲,若是有一人在我们之前出兵鄞州,给他们说能入鄞州的都是有功之臣,但若有别的心思,他们也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寒川吃了瘪,只好讪讪的住了嘴,可看着夜君泽的脸色,却还是不知死活的问道:“爷,凤凰岭上究竟发生何事了?”
夜君泽“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供词上,冷冷的转头瞪着寒川。寒川心底发憷,只见夜君泽已抄起桌上的一沓邸报向他扔来。他忙脚底抹油奔出了房,拐了个弯藏在角落里喘起粗气。却已听到屋内书桌上的东西被它的主人无情摔在地上,他不由纳闷,夜君泽平日里就算是生气也不会拿这些东西发脾气,最多是去武房里练剑消耗体力,如今却是有些喜怒无常,更是脸色如六月飞霜看得人心颤。
夜君泽捂着心头的伤口,宽大的青色衣袍下霎时间钻入了一阵寒风,吹的他捂着嘴又咳嗽起来。自他清醒到现在,所有的事情扑面而来,他有意无意的让自己忙碌无非是想淡忘凤凰岭上那个他本该与她共死的那一日。
可偏偏他们都活了下来。
他蹙眉望着远处床头案上油灯,颓然起身从书桌旁来到床榻边,倒头躺下。他爱她,他分明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可他同样恨她为何要欺瞒,要哄骗。既然她满目算计,他便也算计,算计着如何登上那九霄云座,如何睥睨天下,如何将她牢牢的困在自己手心。他不由举手在自己枕下摸索,拿出那枚打磨光华的铁钩。那上面曾经沾着她的血肉,沾着她对他的一腔深情,可如今他却只能看着这枚铁钩去做一场不可能的黄粱梦罢了。
两日后,贺兰明总算可以起身在房中来回走动走动,身上的皮外伤早已好的七七八八,肩头也没有之前那般痛。听如意和毓秀说,恒觉带她回来时,她就剩下半口气吊着,夜君泽找来了所有的军医和泾坪全部的郎中为她治伤,可众人看到那带着倒钩的铁钩却都束手无策犯了难。若是强行取钩必然连皮带肉,可若是不取皮肤溃烂发炎贺兰明便危在旦夕。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取钩,可却没有一件称手的工具划开皮肤。
直到洛英拿着一堆药材器械来时,众人才算是盼到了救星。洛英用一根细如马鬃的锯子,割断了长长的铁锁链只剩下一枚铁钩,又反向从没有倒钩的那一面将整个铁钩取了出来,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她锁骨处的伤口的扩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锁骨并没有裂开。只是贺兰明的右臂却因她当初匆忙拔钩伤了骨头和筋脉,虽然皮肤和肉体上的伤可以痊愈,但筋骨伤却会留下后遗症,更会留下一个深凹下去没有支撑的伤疤。
贺兰明对此却没有任何惋惜,毕竟她活了下来,这便是最大的幸运,而那些伤疤对她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日洛英得知贺兰明苏醒,便来了她屋里,用一双充满责怪的双眼盯着她许久不愿开口说话。作为医者,对于不听话的病患只能是干着急,像贺兰明这种明知自己身体承受的极限越来越低的情况下,还不顾生死的徒手拔钩,在他眼里无异于自杀。
贺兰明不禁歉意的看着洛英,道:“洛英,对不起。我以后都会听话,好好吃药,好好休养身体。”
洛英哼了一声,替贺兰明拆下肩头的木板,道:“你倒是听话啊,怎么几日不见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若是你再这样,我便即刻回南滇去,仍由你受龙髓之蚀,再也不管你了。”
贺兰明瞅着洛英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代名医了?”
洛英气急故意下手重了一分,贺兰明便疼的龇牙咧嘴,洛英见状心中解气,撇撇嘴道:“就算没有你这龙髓之毒,我也已经是一代名医还是神月教的教主,是与南滇陛下平起平坐的国师,通天文晓地理,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谁又敢小看我的医术!”
贺兰明见木板拆下,忙急着晃动双臂,怎料右臂不过抬起一半便再也抬不上去,而且自肩头散射出一阵刺痛,直让她冒了一身冷汗。洛英见她如此,叹了口气道:“让你胡乱拔,这就是代价,你这条右臂如今能拿得起筷子给自己喂口热饭已经是烧高香了。要我说你当初直接剁了不是更省事!”
贺兰明苦笑一声,继续小幅度的晃动双臂,道:“瞧你说的,一条手臂哪能说砍就砍,若是砍了,我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
洛英不由伸手轻轻拍了一把贺兰明光洁的额头,道:“就你会耍嘴皮子。”随后检查了一番她锁骨伤口,见愈合良好这才放心道:“这几日你可以在院子里走走,轻微活动活动,等一个月后,基本上就没问题了。但是我可给你说清楚,你这两条胳膊再经不起瞎折腾了,能不动武就尽量不要动武。否则牵动龙髓发作,我的解药还没研制出来你就要归西了。”
贺兰明一听,忙凑上去看着收拾工具的洛英,故意问道:“哦,原来洛英大法师已经研制解药了啊,看来我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的。”
洛英无奈摇头叹气,道:“去混轮山寻药的人回来了,只找到一株五色蚀骨花,我也重新制作了工具,还有从南滇拿来了制作了一部分的药剂,我算着再有一个多月,解药便能研制成。”
贺兰明不禁笑着牵起洛英的手,一副含情脉脉的目光道:“洛英,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洛英猛的抽出手来,提起整理好的药箱,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贺兰明,我看你是疯了。等你服了解药,咱们一拍两散!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贺兰明笑着趴在桌上盯着洛英离去的方向,方才她明明瞥见门边有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如今已然无踪。她痴痴的望着那个身影曾经停留的地方,眼睛像是起了一层雾看不真切,直到毓秀入门她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