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夜君洺体内缓缓流逝,他的缓缓倒在地上,目之所及刚巧看到夜琮望着他的神情,那种表情里终于带上了毫无保留的悔恨和怜悯,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亲情,他终于可以拥有,却已没有机会再多享受一刻。
他颤巍巍的将手伸了出来指向夜琮,想要喊一声“父皇”,可张了张嘴便又放弃了。说什么呢,这辈子,他永远都是他不愿提及的污点,他将他当做了一枚棋子利用到了极致,他也从未将他当做儿子,他又为何要在这一刻叫一句“父皇”,重拾他不曾有过的亲情。反正他也不缺孩子,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而伤心难过,反而会开心吧,终于他要死了,那个让他看见就厌烦的孩子,那个让他受尽皇室唾骂的生命终于要离开了。
夜君洺不由惨然一笑,仰身望着春华殿东墙上最后一抹夕阳,捂紧了胸口收着信的位置。一时风起,春华殿四周的凋零的不知名的花瓣被风卷起,飞舞在他眼前,像是一种送别,更像一种他期盼已久的相迎。他在这漫天飞花中看到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她微笑着向他伸开双手,他更看到了那个他曾经魂牵梦绕的人,冲着他挥了挥手拿起一颗黑色的棋子温柔的看着他,等着他去对弈。
这一刻,他释怀了,那些屈辱不甘都随着心脏越来越微弱的跳动而逝去。那是地狱吗?他问自己。可即便是地狱,只要有母亲,有方奕,便是他的天堂,他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天空,眼角终是流下一滴泪,“娘,孩儿来找你了!方奕,等我……”
夜琮定定看着瞳孔逐渐放大的夜君洺,甩开扶着自己的张云,踉踉跄跄的走到夜君洺身前,他忽然像是散了架一般,瘫坐在夜君洺身前,缓缓抬手替夜君洺合上了双眼。这个孩子,他从未给过半分爱意与关注。每当见到他时,他便能想起自己曾经所遭受的屈辱,若不是那次醉酒误事,自己也许不会有决心去对抗韩家,去争这皇位,可也不会将韩府视为自己的仇敌,与张云行构陷之事。哪怕最终知道这不过是张云的一场骗局,他却也可以当做视而不见,毕竟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和地位。
只是,他此刻依然心怀愧疚,这也是他的儿子啊,幼时也曾偷偷跑来他身前,试探的问一句“父皇,孩儿背了整段的诗集,您可愿意听一听?”一双乌黑明亮不染尘埃的双眸,也曾天真可爱。可他呢,总是不耐烦的冲着他挥挥手,便让崔长海将这个儿子带去自己见不到的地方。
怪谁呢?他们不过都是这场欲望风暴中的一粒尘埃,无一幸免。孩子,下辈子不要再投身帝王家,找一对疼爱你的父母,好生过日子吧。
想到这里,夜琮默默的拭去眼角的泪滴,忽觉胸口一阵剧痛,还未等夜君泽等人冲到他身前,便吐了一口血,觉得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一曲终了,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此间落幕,也不过换了戏子唱另一出悲欢离合。
七月初的鄞州,下了一场大雨,掩盖了所有隐秘和血淋淋的真相。百姓们不过闭门不出五日,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生活。千家万户每日里炊烟袅袅,茶余饭后时不时将鄞州之乱当做谈资,添油加醋说上一嘴。经历过绑架的百姓都用自己的一套说辞,冲着外地前来鄞州做生意的商客友人描述着当日的情形。
除了朝廷官员,普通百姓没有人会真的在意坐在皇座上的究竟姓甚名谁,只要赋税合理,有口饭吃便是皇恩浩荡。
七月初十,夜琮颁下诏书,七皇子夜君泽平叛有功深得民心,七月二十五举行太子加冕仪式,同日入主东宫。张云官复原职,由百官举荐暂代中书令一职,而原丞相黄柏年因平叛失利致使夜琮被囚禁则被罢免,抄家逐出鄞州,流放三千里。
恒觉诛杀夜君洺护驾有功,由北境骠骑营主将升为神威将军,官从正四品,成为西境军的后备部队。
贺兰明则擢升为神机营西营主将,官从从四品,分管京畿道所有军械调配及新兵训练。
宋奎升为禁军正统领官从四品。
李桐因是临时抽调南境兵力,如今战乱已消,便被封为南境两江刺史,官从四品。但有趣的是诏书颁布后,李桐却推辞了所有官职,挂帅而去,没有了联络。夜君泽本派人去寻,却只找到李桐留给夜君泽的一封私信。既然对方有了此意,强行留下只会让人诟病,不如放他自由,反而会感谢君恩浩荡,替他在暗处守护南境安危。
而寒川则成为东宫侍卫统领亦是天枢军的下一任首领。
而远在西境领兵的曹文远则被升为从二品元帅,封西境大将军。曹正驻守北境有功从原先正二品北境元帅,升为津梁侯。
一切看似都有了着落,可有心人却清楚,夜君泽和夜琮如此安排,是为了谁。
贺兰明半卧在床榻上望着对面窗外天空飞来飞去的燕子,心中五味杂陈。自宫中回到贺兰府已有五日,登门致谢送礼的鄞州大小官员络绎不绝,而她借口养伤谁都不曾见,让毓秀将礼收下便把人都打发了。恒觉那里更不用说,但凡是在家时,门槛近乎都要被鄞州的官员们踩烂了。
毓秀此刻坐在床边替她缝制新衣,距离夜君泽的加冕之期只剩下两日,而贺兰明的朝服还未赶制好。所以,她找来了曾经神机营主帅的朝服想着改动一番先让贺兰明撑过场面再说。
贺兰明回过神来,望着身旁的毓秀沉静而又美好的脸庞,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挂着满足的笑意,贺兰明也被她这恬静面容所感染,笑道:“毓秀,我重伤在身加冕之礼就不去了,这衣服也不必急着改。”
毓秀一听,疑惑道:“姑娘想什么呢,王爷入主东宫多大的事啊,就连远在津梁的王妃也是日夜兼程往鄞州来,大家都是要去的,你是王爷入鄞州后第一批升任的津梁将士,不去不合规矩啊。”
贺兰明艰难的晃动了一下肩头道:“我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去加冕礼不是给人看笑话,你去叫钟鸣来,让他给我递个折子上去就是了。”
毓秀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看着贺兰明原本就瘦削的脸,此时两颊都轻微陷了进去,着实看着让人心疼。她本就惨白的肌肤此时更是透着不健康的蜡黄,不禁担心道:“既然姑娘身体不适,那我便去找段将军。这几日你好好休养,不要再想东想西的费心神了。”
贺兰明点了点头,却见毓秀的绣篮里放着一双完工的成年男子的鞋底,不禁问道:“毓秀,我可穿不下这么大的鞋,我看这脚型大小,倒是和我三哥有些像。”
说罢,贺兰明望着毓秀,却见对方的脸已经红到了脖颈处,她们相识这么久,贺兰明还从未见过毓秀这般害羞过。只见她连忙用布料将鞋底藏起,羞涩的低头道:“姑娘尽会说笑,三爷怎能看得上我这手艺,不过是拿来练手罢了。”
贺兰明瞅着毓秀的娇羞模样,完全是芳心暗许已久的样子,心中更加断定,于是道:“三哥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若是在他身边,我倒是一万个放心。”
毓秀闻言失神良久,才将手中的衣服统统放在绣篮里,道:“三爷心里没我,我试过的。三爷这些年心思愈发深沉了,这几日我瞧着他有几夜灯都一直亮到鸡鸣十分。我也不敢上前打扰,给他炖好补身子的鸡汤也是怎么端进去,怎么端出来。”
贺兰明怅然道:“这几日估计也是太忙了,军中事物要清点的整顿的太多。不过话说回来,三哥这几年确实变化很大,但我相信只要你再努把力,百炼钢总会化为绕指柔,试问当年多少人倾慕毓秀姑娘呢,三哥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毓秀莞尔一笑,道:“姑娘就会打趣我。”
二人笑了笑,贺兰明望着毓秀,好奇道:“我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隐藏的这般好,咱们朝夕相处这些年我竟都没发觉。”
毓秀淡笑道:“姑娘心思又不在闺阁之中,成日泡在军营里能知道才怪呢。其实,我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与众不同,骑在马背上高大威武,在人群里总能第一个瞧见他。他骑马的样子,舞动兵器的样子我只觉得英勇无比,无人能敌。想着,这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也莫过如此。”
贺兰明也笑道:“我第一次听人说我三哥是个英雄,他听了只怕眼睛珠子都得掉出来。毓秀,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审美啊,真是世间少有,不愧是英雄的女人!”
毓秀原本退去的红晕立刻又攀上了双颊,忙轻轻拍了一把贺兰明的大腿嗔怪道:“姑娘!”
说罢二人竟是都笑了起来。
那个晌午,是贺兰明为数不多真心大笑的日子。立在门口原本要踏入的夜君泽,不由驻足听着屋内的欢笑,突然便不想打扰她这份难得欢乐,转身回了王府。就让她这般笑着过活,竟是比什么都来的让他惬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