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傍晚,贺兰明去找了李子豪,依旧是聚仙楼八仙肘,她看着一桌饭菜竟是难以下咽。一旁李子豪也惨然一笑给她倒了一盏热茶,给自己又添了一盅酒,一饮而尽这才道:“张云那里很难查。我数年前便已经派人去做暗桩,可这么多年了都只是在外围做活,他的寝室和书房有府兵把手根本进不去。张云老谋深算,做的滴水不漏,这么多年了还是铁桶一块。”
贺兰明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道:“即是如此,便将人都撤回来,不查了。”
李子豪诧异道:“为何不查了,你不是想为段钟鸣报仇吗?而且张云不倒,对三哥来说也是威胁。”
贺兰明道:“你越是查的紧,张云越是警惕。当年我能将那尊佛像放在他行李中,不过是借着围猎巡防有了空隙。如今他知道我没死定会对他不死不休,他只会更加小心翼翼有所防备。倒不如放手,跳出局限,再想他法。”
李子豪握拳轻轻砸向桌子,“我在明堂多年,还从未遇见如张云这般攻克不了的人。”
贺兰明无奈一笑,“若是那么好攻克,他就不是辅佐三代帝王的襄国公了。”
张云为官几十载,宦海浮沉,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也许在他眼里他们不过是一个难啃的骨头,但对于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只可惜这一次,贺兰明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张云,我定要你襄国公和定远侯府血债血偿!
李子豪见她无言,抿唇瞧了瞧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却比当日回鄞州时有了几分血色,他心中放心不少,忽而一笑,“明儿,我当日真的以为你要死了,如今看着你好好坐在我面前,真的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不敢说他当日偷偷在她府外守着,哭的歇斯底里,生生将自己的朝服都哭花了一大片,也不敢说他在那几日故意将有关定远侯的一应事宜拖沓不办,就是为了气韩子冲。可当她活下来,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为她和三哥做的还不够。
贺兰明浅浅一笑,“我也以为这一次逃不过。”
李子豪释然道:“我把你活下来的消息告诉三哥了,他来了信说等西境再稳定一些,他便会回来看你。”
贺兰明想起恒觉,嘴角微微上扬,“告诉三哥,我这里一切都好,他不必为我担心,照顾好他自己,我在鄞州等他回来。”
李子豪激动的握紧贺兰明的手道:“明儿,你可还记得我们曾经许下的承诺,有朝一日一定要光明正大的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贺兰明伸出另一只手抚上李子豪的手背,“一定会的。”
贺兰明回府时天色已晚,一轮满月正悬挂在东边半空中,明亮耀眼。她独自一人缓缓的走在通往自己院子的回廊上,途径当年与方奕和小兰嬉戏的池塘时,她不禁驻足观望,如今的池塘里蓄满了水,还养着几尾鲤鱼。那是毓秀刚入府时高价买来的鱼苗,如今早已体型肥硕。
她扶着廊下庭柱默默叹息一声,便又抬脚继续向前行去,直到在自己院门外看到了寒川,她不禁有一丝恍惚。
寒川尴尬的指了指院子里,她便了然。可是如今的她已没有情绪没有力气再去与他说什么真心话剖析自己,她真的累了,哪怕知道如果不是他拿出那颗珀珠救了她。可她就是不想再与他说话,甚至不想再见到他。
她曾眼睁睁的看着夜君凝自尽于眼前,更亲手杀了他的姨母,亲眼目睹邱林逼疯了韩子冲的长姐,还杀了张远辉一家。如今她对襄国公府又动了杀心,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前辈,如今他们之间横隔着人命,横隔着她一腔恨意,又怎会回到从前一眼相望便知对方心事的时光。
可她依旧对他心存感激,若不是他肯不计前嫌,放下过往,今日她也不会站在这里。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是收起一腔爱意,克制隐忍,他们不过是君臣,她才能好受一些,对他也是最益。
于是她犹豫片刻,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夜君泽自知贺兰明恢复后,便总是忧心忡忡,想去见她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的他们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开怀大笑畅所欲言的彼此,那些芥蒂深埋于心,与他而言跨不过,于她而言更是不愿提及。
可是他总是想去看看,哪怕远远的望上一眼,知道她恢复的不错,他便也可放下。于是这一日入夜,他再也克制不住一腔思念趁着夜色带着寒川偷偷出了宫,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来到贺兰府。
夜君泽一袭月白色常服,看起来为了这次见面专门梳洗了一番,此时正坐在她院中槐树下的石凳上,望着迎面而来的她。
而她依旧青蓝色布衣,没有任何修饰,简简单单却突显绝世的气质,她面无表情的经过,开了房门,又默默阖上。竟是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任何动作和表情,甚至都不曾向他这里望一眼。
夜君泽慌乱起身来到门前,本想敲门,却又讪讪的将手收了回去。这一刻他无言,她不见,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本就不同路,这三年来的陪伴也不过恰巧两个人的人生轨迹相互交叠在了一起,如今他们也该各归各位做他们自己的事,而不是留恋于过去的美好与憧憬。
更何况贺兰明昏迷前所发的毒誓言犹在耳,他心中自是知晓她要做什么。于是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抿着唇转身。
月光毫无顾忌的洒下一院,他立于月色下,仰头望了许久。
她也曾是他心头的那一轮明月,在他寂寞无助时给他关怀,给他鼓励,陪伴在他身边。如今这轮明月依旧,可明月之下却再容不下他的身影了吧。
贺兰明蹲在门内,脊背紧靠着大门,咬着下唇望向前方的地面微微出神。眼眶里的泪,终是流了下来,所有的爱恋,到最后只在心口汇成一句,“阿泽,对不起。”
既然张云最终的目的是她,那么她又何必躲藏,让自己关心的人替自己去死,以自己为饵不正好?他们既然想要翻弄这朝堂,巩固自己的地位权力,那么她便看看这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
夜君泽离去后的第二日,贺兰明上书一道,辞去了兵部参事之职,自此她已是无官一身轻。没了束缚,终日里休养在家,种花弄草,惬意逍遥,已有了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架势。
而贺兰信也带着一个厚厚的包裹,在这个午后登门。
包裹里放着的全是这些年他替贺兰明打理南境生意的细则,如今也算是收获颇丰。
贺兰信笑眯眯的将所有的房契地契统统摆在她面前,道:“明儿,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些东西总共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万两银子了,涉及的产业有地产,丝绸织造,镖局,还有珠宝金矿。这些钱,咱们这辈子都用不完。”
贺兰明看着这些契约,淡淡微笑道:“没想到这几年你给咱们攒了这么多家业。阿信,你可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啊。”
贺兰信笑着挠了挠头,继续道:“你若不想留在鄞州,从这里面选个你喜欢的田庄住着,也可安静度日。”
贺兰明拿起一张契约,看了看道:“阿信,今天叫你把这些东西拿来是想跟你说,咱们不需要这么多产业,你若是有想留下的,选一些留给你自己傍身,剩下的我都要变卖。”
贺兰信猛然一惊,坐到贺兰明身边问道:“为何要卖,咱们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家业,卖了就成别人的了。”
贺兰明道:“你也知道我这段日子都经历过什么,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还会给我带来麻烦。张云没有找上你已经是万幸,我真的害怕若是我有个万一,会连累你。”
贺兰信苦涩的摇摇头道:“明儿,你别想太多。咱们有了这些钱,才能有退路。”
“可如果对方抓住这些,伪造证据说你私吞粮草怎么办?”
贺兰信语噎,看着一桌子的地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是他们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的家业,若是就这么散了实在是心不甘,可贺兰明说的对,如今张云似乎对他们依然不肯罢休,这些东西积攒的越多越是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贺兰明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不想她再有事。于是他只能叹口气道:“也罢,一切听你的。”
之后他看着满桌的契书,道:“这些上面写的都是你的名字,是你的家业,你想怎么处理你自己说了算,我一分都不会动。”
贺兰明以为贺兰信生气,忙道:“阿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为你我留个退路,少些把柄。”
贺兰信忙道:“明儿你别误会,我没有生气,你说的对,张云如今对咱们依旧有敌意,与其如此倒不如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不要让他查出什么错来针对咱们,我也不想你再有事。再说了,当年咱们能挣回来,以后咱们一样能挣回来,又不是没过过身无分文的日子,这点又算什么。”
贺兰明歉意的望着贺兰信,伸手拍着他的手背道:“阿信,还好有你在。”
贺兰信笑了笑不再答话,而是默默的将所有的契书收了起来。贺兰明看着贺兰信的动作和他微微出神的目光,忽然想起当日梁燕所说的话,她抿了抿唇,道:“阿信,你在兵部粮草司也许久了,就没给自己攒点儿家当?那可是个肥差。”
贺兰信哂笑,“你也知道那是个肥差,所有人都盯着呢,我哪儿敢啊,更何况如今西境战事未休,兵部主要粮草供给都是给了西境,我也不能断了裴三哥的后路啊。”
贺兰明了然点头,“阿信,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还是要仔细些,别被旁人钻了空子遭人陷害。”
贺兰信笑了笑,轻拍贺兰明的肩头安慰,“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的。”
贺兰明望着贺兰信真挚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贺兰信瞅了瞅贺兰明,试探道:“明儿,你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贺兰明摇摇头,“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贺兰信忙解释道:“明儿,你也知道现在针对咱们的人朝堂之上数不胜数,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你可千万别当真!”
贺兰明看着贺兰信微笑道:“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也不必在意他人言语。”随即贺兰明看了看窗外景色,道:“也耽误你好久,我这里也没其他事了,你去忙你的吧,记得沐休的时候回来吃饭。”
贺兰信点了点头,起身道:“那我也不打扰你了,你久病初愈也多注意休息!”
贺兰明起身来到屋檐下看着贺兰信一瘸一拐的身影心中感慨,贺兰信身上早已没有初见时的怯懦和小心翼翼,他的眉目间显现的皆是初登高位的意气风发。
她心中不禁担心,这样的贺兰信让她感觉陌生。
她正出神,一旁端着药来的李芸依便关心道:“将军,快回屋吧,初春的天气寒气重。”
贺兰明微笑转身回屋,李芸依便跟了进来问道:“将军是在担心贺兰大人吗?贺兰大人如今可是兵部的红人,谁见了不得问一声好。”
贺兰明喝了药,擦着嘴道:“是也不是,他自有他的命数,我操心再多也没用。就怕是树大招风,他经受不住。”
李芸依笑笑端起空碗,道:“将军还是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咱们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可再别操那些闲心了。”
贺兰明笑望着李芸依,道:“知道啦。”说罢,她心中不由长吁一口气,她也确实没有经历再去想贺兰信的处境。她需要尽快整合手中的筹码与张云等人做最后一搏,就算凭她一己之力无法彻底搬到张云,但至少也要让他知道她贺兰明绝不是他们手里的软柿子。
况且……
贺兰明回身来到床边,看着枕头旁放着的李子豪传来的消息,夜君泽已有意举办恩科招揽天下学子,那么这便是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