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信走后第二日,贺兰明向云川寄去了一封信,里面除了诉说自己九死一生重活一世外,不过说了些少年时光及对兄长的思念之情,更让恒觉不必在为她担心,安心平定动乱。
当夜这封信便呈在了夜君泽的桌案上。
贺兰明不会就此罢休,所以事到如今他想看着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女人,会如何扭转局面扳倒当朝一品大员。
对于张云这个外公,如果曾经是敬而远之,那么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清的地步,尤其是当他查到张云在鄞州乃至大启的势力甚至比夜君洺还广时,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曾经的夜琮对张云的评价,“你外祖这个人,有城府,有手段,更有谋略懂得审时度势。他低调行事这么多年,没有因朕的打压而谋反,已经是念及了他曾是朕的恩师和你母亲以及你二哥的情谊。朕若即刻死了,凭你现有的权力只怕很难压制住他。”
如今的张云精于权谋又身为当朝中书令,而这个中书令之位并不是夜君泽亲授,而是朝中一半官员推举而来,他初登大宝权力未稳,也只能从善如流。
他不禁将目光放到眼前的信封上想,她一定会联系恒觉诉说所有经过,让恒觉派人来鄞州,甚至回鄞州调查真相,这样他便可以与其势力合于一处,加快步伐。可如今看着这封信,他不禁自嘲,他怎么会蠢到认为对方会在人人都可能拆封的信函里说这种要紧的事情。她与恒觉相识多年,定有他们自己的通讯方式,互传消息。
其实,夜君泽更希望她就此作罢,过她闲云野鹤的日子,只是,他叹了口气望着信纸上娟秀却又不失锋芒的字迹。她的个性向来如此,一旦瞅准了目标就如狼咬住了猎物,松口不过是为了下一刻彻底咬断猎物的脖子,而不是放对方一条生路。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波云诡谲中护住她罢了。
于是他将信笺重新封存好,交给刘福送去了驿站。
这日,已经逗留在鄞州数月的龙凝儿,在确保贺兰明无恙后,便辞行回南境。贺兰明虽不舍挚友离去,但也知待在鄞州对龙凝儿一家来说并不安全,于是便亲自送他们一家三口去了码头。
鄞州码头。贺兰明抱着龙凝儿的儿子李忠,看着孩子眉目间隐约与龙凝儿相似的模样,不禁笑道:“你看这小子,完全没有继承他爹的样貌,倒是跟你十足的像。”
龙凝儿慈爱的看着忠儿,替他紧了紧胸前的衣裳,道:“样貌不像,但是性格已经有些像了,只怕再过几年家里就有两个桐哥来管我。”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一旁安顿下人搬运行李的李桐也跟着微笑,满眼都是对生活的满足。
贺兰明看着这一家三口幸福模样,不禁道:“凝儿,这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你与李桐一定要多保重。”
龙凝儿笑着接过贺兰明怀里的忠儿,道:“你也是,前途凶险,一定要保重。这条命好不容易捡回来,可别再轻易丢了。”
贺兰明点点头,道:“一定。”
此时李桐也走了过来,揽上龙凝儿的肩头,“时候不早了,我跟凝儿今日还要赶到平州去与镖局的人汇合就不多留,贺兰明你保重。”说完,他们一家三口便登了船,艄公抬桨将船体送至深水处,船便缓缓随着河流向鄞州城外飘去。
贺兰明站在码头看着船头上向自己招手的龙凝儿挥了挥手,转身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当年她与龙凝儿并不对付,她沉默寡言,龙凝儿亦是如此。两个人坐在一起竟像是无人在场,只能听见各自的呼吸。
直到她二人杀了当初背叛龙威镖局的二当家,拿下了南境所有走镖的通关文牒,她们才算是建立了友谊。渐渐的贺兰明发觉,龙凝儿的性格跟自己很像,坚毅果敢,但从不与外人言。她一人在祖母和叔父的双重压力下,独自扛下龙威镖局的基业,成为南境人人都要称颂一声的龙姑娘。其中所经历,不比她当杀手这一路经历的少,可万幸的是她身边出现了李桐,那个如兄如父更如挚友般呵护她的人。
贺兰明想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冲着一旁关切的望着自己的李芸依道:“芸依,陪我在城中走走吧,许久都没有走过了。”
这样闲暇的日子实在是难得,贺兰明瞧着街头人来人往,心中有一种不真实之感。这样的生活与她多年杀手生涯实在挨不上边,却又让她无比向往。
就在她心中不断发出慨叹时,一旁街市上突然冲出来四五个孩子。孩子们衣着褴褛,赤着脚,脏乱的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头看起来无比邋遢。跑在前面的男孩子手中拿着一个鸡腿,慌慌张的撞进了贺兰明的怀里。
他抬头瞧了一眼贺兰明,刚准备躲在她身后,却被追赶来的几个男孩儿扯了过去,将他围在中间撕扯抢夺他手中的鸡腿。
贺兰明见男孩儿咬紧牙不肯放手,上前一把揪起其中一个男孩子,李芸依顺势将中间被打的男孩儿护住,吼道:“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
被贺兰明揪住的男儿怒道:“少管爷的事!”
贺兰明笑笑,一转手男孩儿就被自己扣住,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小脸蛋道:“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以多欺少你还有理了!”
男孩儿气急道:“我们好不容易要来的鸡腿,凭什么他一个人拿走!他不讲道义,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贺兰明瞧着李芸依身后的畏缩的男孩儿道:“他说的是真的?”
男孩儿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弟弟生病了,我没钱给他看病,他想吃鸡腿。他们要了鸡腿来,我求他们让我弟弟吃一口,他们却不肯还咒我弟弟去死!”
此刻周围已围上了许多好事群众,贺兰明不想太过招摇,于是松开了手中男孩儿道:“口说无凭,带我去看看我才信,你若说的是真,你们这一群人的鸡腿今日我管够。若是撒谎,我便去京兆府,让李大人收拾你们!”
拿鸡腿的男孩儿猛的点头道:“我没撒谎,你们随我来!”说着便向一旁巷子里行去。贺兰明抬脚就要跟上去,李芸依却在一旁小声道:“将军,这热闹你真要管啊。”
贺兰明笑着将双臂环于胸前,看着身旁几个孩子,道:“不单要管,还要管到底。”说着便拉着李芸依跟着一群男儿朝巷子里走,说起来自己已许久没有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情,如今闲着也是闲着,重操旧业也好。
这群孩子所在的地方是介于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处,怀溪缓缓在旁流淌,他们便住在怀溪边一所被烧毁,只剩片瓦遮蔽的危房中。
这里其实不只有这群孩童,更有许多成年行乞之人。此刻他们都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她们的衣着不算华丽但已然是朝中内眷才能用得起的尚好布料,皮肤白皙一看就是从未受过苦,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子。
贺兰明看着周围的人,默默数了数约有近三十人。其中一半都是不到十四五岁的孩子。她没预料到一个不大的危房里竟然会容纳这么多乞丐。
拿着鸡腿的男孩儿穿过人群将他们领至危房的一个角落里,那里躺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他身旁还坐着一个流着鼻涕衣着破烂的小姑娘,也不过三四岁。
小男孩儿见自己兄长前来,挣扎着起身道:“哥,你回来了。”
男孩儿看了一眼贺兰明,不知该不该将鸡腿给自己的弟弟,却见贺兰明冲着他使了眼色,他忙将鸡腿放在弟弟手中道:“晨儿,你最喜欢吃的鸡腿。”
晨儿低头看了看刚想张嘴,却又抬手将鸡腿上的肉撕了下来块,喂给了一旁直勾勾看着鸡腿的妹妹。然后又撕下来一绺给了自己的哥哥,之后他才开吃。
这一幕让贺兰明瞬间回到了被邱林责罚的艰难日子,她与恒觉还有小虎被关暗室的时候,邱林每日只准玉娘给他们三人一碗饭,他们便也是这样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到最后恒觉和小虎都会少吃一口把多于的饭菜留给她,说她太瘦了,需要多吃些东西长点肉。
贺兰明心中大恸,问道:“你们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大哥道:“我们的父亲曾是跟随楚王的士兵,楚王死后我爹被当做叛军杀了,我娘怕受牵连跟人跑了,家里也被叔伯占了,留下我们兄妹三人无处可去只能沦为乞丐。”随后男孩儿指了指聚在这里的其他几个孩子道:“他们跟我们的遭遇都差不多,无路可去,我们只能聚在这里。”
一个人的谋逆,需要所有人替他买单。贺兰明看着这些无辜的孩童,心中不忍,道:“你们都聚在这里,不怕被抓?”
男孩儿用破烂的衣袖擦了一把泪,道:“就算被抓,鄞州也是我们的家,而且他们好多人都没出过鄞州城,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还不如留在这里就算要饭好歹也是熟悉的地方。”
贺兰明不忍,从腰下解开自己的荷包,递给男孩儿道:“这些银子,你拿去给大家买吃的。记得,不要再干偷盗之事,你们若是想找些活计谋生,可以来贺兰府找我。”
那孩儿盯着贺兰明默默点了点头,贺兰明微笑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道:“我叫穆曦,生病的是我弟弟穆晨,他旁边那个是我妹妹穆欢。”
贺兰明点点头道:“楚王谋逆,你们的家人即为楚王亲兵受到牵连在所难免,官家既然没有赶尽杀绝也是怜惜你们,不想牵连过多徒造杀孽。你们一定要记得不要再重走自己父辈的老路,要明辨是非才可以堂堂正正行于世间,被世人所尊敬。我就不多留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贺兰明冲着孩子们笑了笑,正准备抬步转身,却听一处角落传来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说话的是一个女子。
贺兰明和李芸依对视一眼向角落望去。只见对方披头散发衣着褴褛,脸上污渍隐去了她真实容貌大半。可贺兰明却一眼认出了她,云若!
云若原本蜷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如今发声大家都向她望去。只见她摇摇晃晃起身来到贺兰明身前,一副讥笑姿态,“怎么,这么快就不识旧人面了吗,贺兰将军!”
贺兰明蹙眉,“你怎么会在这?”
云若嗤笑,“我干嘛要随着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离开鄞州!好让你跟恒觉李子豪快活!”
贺兰明不由扫视一圈,见众人都疑惑的盯着她们,不禁小声道:“我带你回去,有什么事回府再说。”说着贺兰明便伸手去拉云若。
不想云若一把甩开贺兰明的手,朗声道:“怎么,还想骗我入府后杀我灭口,好瞒住你与李子豪等人做的肮脏事吗!”
贺兰明无奈长吁一口气,“你若是想让我死,大可去大理寺找韩子冲,他正等着抓我。没有必要在这里逞口舌之快。我不过是念及当年你我也算旧相识想帮你一把,你若不领情便算了。芸依,我们走。”
贺兰明说罢抬脚就走,怎料云若一把扯着她的衣袖,颤抖着声线道:“救救我的孩子!”
李芸依转身一把打掉云若的手,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将军方才好言好语你不听,如今却还想让将军救人,真是不知好歹!”
贺兰明望着云若的目光,心中有些吃不准对方究竟所言真假,想了想道:“你的孩子在哪?”
云若慌忙上前一步,“被夜君洺藏起来了,我找不到她,我只能留在鄞州。贺兰明我求你,我只要找到孩子以后,我就带着她离开这里。”
贺兰明抿唇审视云若许久,冲着一旁李芸依小声道:“你去京兆尹府找李子豪带人来这里,就说遇到一群楚王亲兵家眷在外行乞。”
李芸依看了看云若,担忧道:“将军,这人像疯子一样,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不安全。”
贺兰明笑了笑,道:“你放心,她不会把我怎么样,快去吧!”
李芸依依着吩咐离去,贺兰明看了一眼云若却不再答话,而是转而看着四周目光空洞的乞丐。期间却觉小腿一紧,已有个小女娃笑眯眯的抱住了她的腿,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望着她,糯糯的喊了声“你是姑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