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十八. 闲暇时光 3

午时过,孩童散了晨学,只留下几位先生们在学室中边吃饭边谈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学堂门外并无人把守夜君泽便悄悄入门,立于墙边一颗翠竹之下,看着不远处一群人议论着什么,只听一人道:“这世间,便是如此,三纲五常便是王道。”

却听一女子之声道:“非也非也,三纲五常是王道,不过是先贤用来巩固君王皇权的手段,只是一种集权的方式而已,这天下也并非只有这一种方式。”

其中一人疑惑道:“若不以皇权行天下事,这天下如何治理?”

女子笑笑,“君权至圣是这个道理没错,但若是有另一种于百姓更好的方式呢?”

“姑娘请讲。”

女子淡笑,走到人群中间裙角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飘起自带一种风雅,她发间不过簪着一枚紫檀木簪半披着头发,俨然一副超然于世之人的姿态,“是闻东海以东有一国名曰唐,此国也曾与大启相同,奉行君权至上。但行千年后,却遇到一代闭关锁国,当权者不顾民间疾苦只图自己皇权不被分流,致使民众敢怒不敢言,他们更是在之后依附于他国对本国民众进行血腥镇压。而在同时它周围的国家早已进行了变革,有了更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治国理念,他们窥伺唐国山河广袤,物资丰富,巧立名目用一种名曰‘福寿膏’的使人上瘾的药物撬开了国门,强迫唐国与之进行商品交易,更巧立名目各种不平等条约,逼迫唐国割地赔款上万两的真金白银,布匹丝绸,在唐国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唐国境内有许多人都吸食此物,致使身体亏损,不久唐国便因生产力和技术落后被其他国家列强占据一半,民不聊生……”

贺兰明一口气将前世近代史叙述一遍一直讲到新国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翻身农奴把歌唱,打到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建立适合本国的治理制度提高生产力,促生产,开放国门发展经济,直听的众人满目震惊。

他们在此世间皆奉行君权至上不可撼动的思想,从未思考过还可以换另外一种方式来治理国家,就在他们听的入迷时,却听贺兰明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座位,身上青蓝色的烟水纱随风而动,于她平添一种洒脱,“但治国方式皆依赖于生产关系和生产技术的进步,所以这种形式对于大启来说,并不现实。”

“那什么才是现实?”夜君泽从竹后现身,开口问道。

众人有见过夜君泽的,也有没见过的此时都望向了他,且都忘记了行礼作揖。

贺兰明猛然一怔,她知道他会来,却没想过是现在,于是她浅笑起身,道:“我们将处于且将长期处于现如今的生产模式之下,除非生产力提高,生产关系得到优化,当权者不再以压迫农商榨取他们的价值为目的从事生产劳动,不再有压迫,人人平等,没有等级观念。且有新的奇异技巧问世,改变现有的生产技术,也许才会有转机。”

夜君泽望着满目流光的贺兰明,竟像是从未见过她。此刻他望着她,只觉得她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洒脱淡然还有明艳,她的目光少了之前的淡漠疏离,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暖意,他的心便跳漏了一拍。

贺兰明尴尬咳嗽一声跪倒在地行礼,“贺兰明参见陛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都跪了下来磕头万岁。

夜君泽赧然,道:“起身。”

贺兰明起身,“没想到陛下会来,此刻乃是午休之时,孩子们都去休息,我们这群先生闲来无事闲聊罢了,陛下莫要见怪。”

夜君泽淡笑本想故意责备几句,可话到嘴边却道:“你们这闲聊可是让朕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他随即转身看了看周围的景色,院中竹,庭前花,看起来竟有些像自己在津梁的那座别院。

贺兰明见状,忙给几位先生使了使眼色,先生们连忙端着自己的食盒退了下去,只留下她一人上前,“陛下若是好奇,我便带着陛下参观一番。”

正说着,忽听一个小女孩哭着从回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冲到贺兰明腿边抱着她的腿道:“姑姑抱,姑姑抱!”

贺兰明宠溺的将小女孩儿抱在怀中,用袖子替她擦去眼泪,哄道:“欢儿又睡不着了?”

穆欢摇头,皱着眉头,“哥哥欺负我,不让我吃糖!我不要和哥哥做朋友了!”

贺兰明和夜君泽一听都笑了起来,贺兰明道:“那你跟姑姑是朋友吗?”

穆欢撅着小嘴点了点头,贺兰明便安慰,“那姑姑说的话你听吗?”

穆欢又点点头,眼角依旧还挂着泪珠。

贺兰明轻轻拍着穆欢的脊背替她顺气,哄道:“哥哥是为了你好,要不然你的牙被糖粘掉了你怎么吃鸡腿,怎么吃栗子糕,怎么吃饭呀?我记得今天特意给小班做了红烧肉哦!”

穆欢一听,似乎确实鸡腿、栗子糕还有红烧肉比较好吃,平日里哥哥对自己也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撅着小嘴想了想,“那我还跟他做朋友。但我这会儿想让姑姑抱抱。”说着将贺兰明的脖子搂的更紧。

贺兰明微笑着将脸贴在穆欢粉嘟嘟的小脸上,“好,就跟姑姑一起给这位叔叔介绍一下咱们日月学堂好不好?”

穆欢一听一边抬起小手鼓掌,一边笑着露出几颗小牙道:“好!”

夜君泽看着贺兰明看着穆欢的目光一片温柔,不禁心底升出一个久违的念头,若是他们之间也有个孩子,是不是她就不会对自己这么冷淡,至少看在孩子的份上,她能多看他两眼,一想到那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他们两人的血脉融合,夜君泽不禁心头翻涌,竟是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故作内敛的神色,于是他只好问道:“这丫头是谁?”

贺兰明一边向前走一边道:“他们的父亲是楚王的亲兵之一。”

夜君泽不由面色微沉道:“他们这群人不该已经被流放了,怎么还在鄞州。”

贺兰明淡笑,“你现在也可以抓他们去流放,让他们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成为下一个我,或者三哥,更或者死在流放的路上。”

贺兰明一句话怼的夜君泽方才脑海里的臆想荡然无存,不禁心头窝火,“大启律法岂能儿戏!”

不料贺兰明怀中穆欢撅起小嘴,望着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着无辜与天真,“叔叔,我不想离开鄞州,我想跟哥哥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夜君泽看着贺兰明怀中,穆欢那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故意皱眉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穆欢急道:“可我每天都听爹娘的话,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现在我也听姑姑的话,每日按时吃饭读书学习啊,我就是想吃糖,可哥哥已经说过我了呀!”

穆欢的小嘴撅着,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又不敢说明的小鸡,直勾勾的用一双乌黑的眼眸望着夜君泽,稚嫩的眼神直让夜君泽卸去了所有防备和伪装。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错?

夜君泽此刻气已消却故意板着脸,“我方才还听说,你不跟哥哥做朋友了,你若是不听话,我就让人送你出鄞州!”

贺兰明一听下意识轻轻拍了夜君泽肩头一巴掌,嗔怪道:“不要这样跟孩子说话,会吓到她!”

夜君泽急道:“那我该怎么说?没学过!”

贺兰明道:“你在宫里就这么训洛儿的?”

夜君泽一甩长袖,双手背在身后道:“洛儿自有太师教学,不用我担心。”

贺兰明无奈,“还真是个好父亲,把自己的责任都推给了旁人,教成什么样子都成了别人的罪过。”

夜君泽看着贺兰明本想再说,却觉得他们这番争吵像极了一对为了孩子的教育观念不和而争执起来的夫妻,这让他方才克制住的情愫便又在心头作怪,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他也只能讪讪道:“不是说要参观吗,都走了这么久了,从哪儿开始?”

贺兰明依旧挂着浅浅笑意,“就从这座闻学院开始。”

日月学堂内部,分为幼学,闻学,科举三院,将孩子们以五岁,十岁为年龄限放在不同的学院中。如穆欢这般只有三四岁的孩童便放在幼学院中由专门的嬷嬷们照顾,还有专门的先生进行启蒙教学,只学简单的文字和算术,而她的两位兄长则都在闻学院中学习浅显的文史知识。

而科举院顾名思义是为想要科举的学子们准备,除了学史策外,更要学习与科举有关的文学六艺。当然在幼学和闻学中男女可一同学习,但在科举院中却只有男子,同龄的女子则会入学堂里其他的班级,学习她们自己喜欢的科目。

所以,这日月学堂,便是一个学习知识的大杂烩的地方,想学什么的都有,先生也是有男有女,不分老幼出生。

夜君泽听着贺兰明的讲解,只觉得这种教学模式惊世骇俗,从未有哪个学堂书院能做到让女子入学教授知识,他不禁问道:“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般推崇女子入学,可知是犯了朝中乃至天下大忌。”

贺兰明淡笑,姿态却不卑不亢,“与其等着夫家养活度日,不如自己挣一番天地。再说,是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不是那些想要压迫女子于闺阁之中的男人,说到底不就是男子想要绝对的权力,可又凭什么拉上女子的一生呢。”

夜君泽诧异,故意辩解,“天下向来如此。”

贺兰明失笑,“这是你们男人认为的天下,是男人奉行的真理学说。可说白了这不都是人规定的,既然是人规定的为何就不能变?那些奉行这套真理的人不过是担心自己手中无权被人踩压,他们担心的是手中权力的流失,所以才会用各种各样利于他们的真理来控制整个国家,好让国家为他们的利益而服务而不是普通老百姓,说白了不就是洗脑。”

说到这里,贺兰明突然驻足望着夜君泽,“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津梁那些年之所以能在战乱时家家有余粮百姓不生乱,不也是因为当初您将他们都放在心上,真心为他们考虑吗?如今您位高权重,可还有这样的心?”

夜君泽沉默了,他登基数月,每日看到的都是朝中党同伐异,张云一手遮天,他每日里都想着如何利用手中权力制衡张云,如何稳定朝局不使恒觉在边关功高盖主生出谋逆之心,这些东西早已让他疲惫不堪,早已忽略了曾经他也曾是为大启百姓带来一个安稳祥和的盛世而努力奋斗过的人。

贺兰明一语点醒他让他豁然开朗,曾经的自己不也是以万民为先,家恨为次的做法,怎么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些尔虞我诈。

他不禁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出神的望着面前目光坦诚的她,她的眼里是为了他,为了这群流离失所的孩子们考虑,完全看不到一丝的私心。

微风拂过,不知从哪里吹起一地落叶,吹乱了贺兰明额间的碎发。他缓缓抬手替她整理,她却忽然变换了眼神向后退了一步,尴尬的将穆欢放下叮嘱,“欢欢,快去看看厨娘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若是有糕点记得给叔叔来一块。”

穆欢一听忙甩着两条小短腿向着厨司的方向跑去。

贺兰明见穆欢跑远了,才起身整了整头发,嘴角微微上扬,“起风了。陛下还要参观哪里?”

夜君泽讪讪的收了手心中说不出的落寞,曾经的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可是为何竟然成了这般。他犹记得那晚,他曾以为她早已失去了女子的纯真,却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她的第一次,他瞬间便后悔了自己的莽撞,可那种拥着她的感觉却如一道毒素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让他欲罢不能。

现在的她,明明站在他面前,距离那么近,甚至她的目光中带着的都是难得温柔平和,可唯独没有他。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夜君泽终究问出了口。

贺兰明低眉浅笑,看着一旁的竹林出神,“不是不想见,而是不知道见了面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他有他想做的事,而她离他越来越远。

“你不是说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吗?”

贺兰明将目光放在夜君泽的眼眸上,曾几何时他的目光中有着她所向往的星辰大海,可如今他目光黯淡,似乎当初那个冲着自己微笑的男孩儿已不复存在。

贺兰明长吁了一口气,“重活一世,我只想做我自己,那些事陛下不是也想查清楚吗?那就交给陛下去查好了,我不过一个闲人,如今有了自己中意的事情,便不想其他了。”

夜君泽指了指周围,道:“这就是你喜欢的,专跟这世间奉行的真理对着干?”

“没错,我贺兰明生来就喜欢挑战权威。”

夜君泽冷笑向后退了一步,“好,我就看看你能挑战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贺兰明幽幽开口,“只要你不参与。”

不参与?夜君泽气急转身再去看她,却发现院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单落寞。

每次都是如此,他刚想与她靠近时,她便用这样冰冷的话语将他拒之千里。明明他们可以坐下来商量对策,她却偏要一意孤行。

不参与,又怎能护得住她?

还是说,她有更好的法子?夜君泽想到这里时,人已到了大门外,他转身仰头看着眼前巨大的匾额,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念头转瞬即逝,他需要时间再好好思索一番。

要扳倒张云绝非一朝一夕,他更不相信贺兰明所谓的放下是真放下,他要在她动手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上一次,他已经失手致使段钟鸣被诬陷,自己却找不出任何人证物证可以证明这一切是诬告。这也让他彻底清楚,张云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并不比当年的夜君洺逊色。他的势力已经浸淫大启数十年,那是皇权是士族们百年凝聚在一起的高墙围栏。若要破,必定以性命为代价,可这个火引却还未曾出现。

他想到这里却又升出了一个念头。

当夜回宫,夜君泽召集中书省一干人员和翰林院的学士,说明自己微服出巡前去参观日月学堂的经历。经过夜君泽半日的深思熟虑,他决定,在来年立春开设一场恩科,既然大家都认为自己教授出来的学子才是及众家之所长,是为国为民的栋梁,那么便在这恩科之上一较高下。

他倒要看看恩科之中,这日月学堂的人有多少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