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二十三. 暴雨 2

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一只大手捂住了他们的眼睛,将眼前的一切看不真切,宋奎叹息道:“如今看来,是有人撒了谎。”

贺兰明如鲠在喉,这些年她竟然都没看清贺兰信的野心,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弟弟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颠倒黑白。她只觉得一阵寒意由脚底浮上,蔓延至心口最终到达她的大脑,刺激着她所有的神经脉络。

恒觉看着贺兰明发滞的目光,问道:“明儿,如今你作何打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贺兰明不知所措,却只觉得小腹又疼了起来,她不禁捂着肚子微微弯下腰,曹文远和宋奎不明所以,恒觉却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关切道:“明儿,你怎么了?”

贺兰明忍着痛摇头抬眼看着恒觉,不禁握紧了他的手道:“三哥,我要见他,我不能任由人污了你的清白!就算是给当年的镇北侯府一个说法,也该是堂堂正正对付公堂,而不是身有污名短了道理!”

随后望着曹文远和宋奎,“我让寒川带去的东西,他有没有给陛下?”

曹文远和宋奎对望一眼,均摇头,宋奎更是道:“寒川入鄞州时人已昏迷,是贺兰信一人扶着曹帅的棺椁背着他入的宫。”

此言一出,贺兰明再按捺不住,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一些可能的真相逐渐清晰,于是她猛然抬眼,“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速回鄞州。”

只是他们终究晚了一步,就在他们说清缘由的当夜,一份份由贺兰信亲自揭发恒觉的奏本已经递到了夜君泽的御案上,一同递上来的,还有几名日月学堂学子的供词,证明贺兰明与恒觉里外勾结,贪赃枉法,私下贪腐军饷,段钟鸣之死不过是他二人的断臂自救之法。

一桩桩一件件,皆描摹的真实可信,读不出一丝破绽,尤其是贺兰信的供词里,还有这些年恒觉对他的折辱及打压,人证具在。

夜君泽看着这些奏本,不禁再一次捏紧了拳头,这一刻他只觉得周围再无人可以信任,原来权力的顶峰不过是一片凄凉孤寂,没有了真实的欢声笑语。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丝蚀骨的寒意,那些本以为愈合的伤口,四面漏风竟是再也没了温度。

既然如此,他便也来试一试张云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于是他吩咐道:“刘福,派人去找中书令,朕有事与他商议。”

车架中,贺兰明被刘军医盯着吃了药,一旁的恒觉深色肃穆,看着刘军医冷声道:“刘军医,明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一路都不见好?”

刘军医深色复杂的看了看贺兰明,却不知该如何回话,贺兰明见状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冲着刘军医道:“刘军医,你先去忙吧,我跟三哥说。”

说罢,刘军医便忙点头出了马车。

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许久,贺兰明苦笑一声,“三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一起在石洞里练功的日子,那个时候我觉得日子过的好慢,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大成人,自己做主。可我现在却觉得时光过的太快了,快到不过一瞬,我们便已经历这么多悲欢离合。”

恒觉蹙眉双手交叉着,看着贺兰明苍白的面容,“是啊,我宁愿时光慢一些,永远停留在我们石洞中的时候。那样,你永远都只会是我一个人的明儿,永远都不会与我离心。”

贺兰明缓缓坐起身,一双手搭上恒觉的双手,望着他清冷的目光流泪,“三哥,这些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与你离心,可我就是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连你也不要我了。”

恒觉终是放下了戒备,抬手抚摸贺兰明的脸颊,“我说过,我一直都在,只要你回头,我一直都在等你,石洞,芙蓉斋,云川,津梁,我心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贺兰明紧咬着唇强忍着泪水,她本想告诉他她怀了夜君泽的孩子,可现如今她不能再用这些所谓的情义和他的一腔爱意来绑架他,不能再让他被自己所累。

恒觉倒了碗水扶着贺兰明喝下,温水划过喉间,总算是让她有了一丝放松。恒觉无奈轻抚她的额头,柔声道:“感觉好些了吗?”

贺兰明点了点头,恒觉却忽然有了笑意道:“你这幅样子,也倒让我想起小时候。你不舒服时总喜欢靠在我膝盖上睡觉,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奶妈总要想尽一切办法哄你入睡。只是后来,你再也不需要了。”

贺兰明抬手握紧恒觉手,摩挲着他手心的厚实的茧,“三哥,我一直都需要你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需要你了呢?”

恒觉无奈,“你身边有了他,又怎会有我的位置,若你心里有我当年又怎会回鄞州?”

贺兰明缓和心绪,道:“三哥,我给寒川的紫檀木簪里有先帝给我的免罪诏书。那是我用留在鄞州献出龙髓解药跟先帝做的交易。那里面写的清楚,不论你做了任何事,只要祸不及夜氏子孙性命,便可留有一命,若是张云率先发难,那么这份免罪诏书便可令夜君泽无条件扣押张云,直至为你洗刷所有冤屈。”

恒觉目光一滞,不可思议的看着贺兰明,“明儿,你怎么那么傻!”

贺兰明摇头拭去脸颊上的泪,“我当时只觉得自己活不久,又怕你意气用事,所以才与先帝做了这样的交换。如今寒川没能将这份东西交给夜君泽,只怕这一次我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对付张云的发难。”

恒觉不由将贺兰明揽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明儿,我答应你我不会率先出手。只要夜君泽肯见我,我会等着他给我一个答复。”

贺兰明不由抱紧恒觉,只觉得心里即委屈又踏实,他终是同意了,这个结终是能解开。

文华殿内,夜君泽看着有恃无恐面色如常的外祖,心中愤懑,“中书令,如今裴衡私自调动西境军围攻鄞州,就是为了杀你给镇北侯府一个交代。你说朕是随了他的意还是如何?”

张云不过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夜君泽冷笑,“当日春华殿的事朕可听的清清楚楚,中书令这是忘记了吗?”

张云目光一凛抬眸望着御座之上的夜君泽,“陛下,当日事出有因,微臣不过是为了救先帝。夜君洺随意诬陷,微臣也是有口难辩,还望陛下能体谅微臣全权为国之心!”

夜君泽闻言缓缓起身,从桌案上拿起那些他让赵捷等人私下收集的有关襄国公府的证据,来到张云面前递给他,“外祖,这里再无其他人,我要您一句真话,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张云接过那些邸报阅读过后,目光微沉,没想到夜君泽居然还有办法找到这么多襄国公府在西境官场的部署证据,他心里不由愤恨的骂了句“蠢货!”,随即却神色如常道:“想我张氏辅佐夜氏百年,门客幕僚近千,有一些人为官西境却也是常事,不单单是我张氏,就连曹正的亲家郑氏,就算如今未有在朝为官者,但出自郑氏的学子门客也有上百人,更别说整个大启的士族,血脉姻亲相连者上万人,随便拉出以为鄞州官员,只怕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世家大族的身影,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夜君泽道:“我自是知晓这士族之中势力盘根错节,就连我夜氏也无幸免。这是从龙的功勋,却不是你们滋长权势的方法!这天下,也不是士族的天下!”

张云忽而一笑,“陛下英明,只是若不是我们这些士族从龙有功,这天下究竟又该如何治理?靠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吗?”

夜君泽咬紧牙关注视着张云许久,他心里自是明白如今张云位高权重早已隐隐有不将他放在眼里之意。可如今,他若是再抵挡朝堂变革,阻碍新政的推行那么就算他没错也是错!

“所以,不论裴衡是不是韩氏血脉,外祖都容不下裴衡这样出生的寒门将领和日月学堂那些科考出生的寒门子弟了?”夜君泽冷冷道。

张云不置可否,只是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陛下,不是微臣不容,是这天下本就不容。”

夜君泽袖中拳头早已握紧,“依你的意思该如何?”

张云道:“杀裴衡与贺兰明平内乱!”

夜君泽不禁笑了起来,他真与对方是多说无益,既然劝说无益,那么他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既然这世间亲人已为权势昏迷至此,那他又为何要用血脉之情来劝阻。一切不过都是因果轮回的报应,于是他道:“外祖,裴衡如今二十万大军压境,朕如今鄞州只有天枢军五万和神机营三万,若他真要取而代之,我也无力阻挡。所以……”

夜君泽观察者张云的表情,试探道:“外祖既然肯扶外孙坐这皇位,这一次不如也帮外孙一把。”

张云望着夜君泽如黑曜石一般的目光,有些吃不准对方的用意,“不知陛下让微臣怎么做?”

夜君泽转而重新坐上御座,“既然裴衡要的是你,朕便送你去见他,有什么事你们说开了就好,免得让鄞州城百姓跟着遭殃。您觉得如何?若您担心裴衡杀你,朕便手书一封让谁也不敢动你!”

张云目光终是转为阴冷,嘴角扬起一个阴狠的孤独,“陛下这是要微臣拿命去自证清白?”

夜君泽故意喝了一口早已凉透茶水,幽幽开口,“裴衡都能以西境军之力为其父洗刷冤屈,中书令又拿什么自证清白,一张嘴吗?既是你张氏与韩氏之事,便由你们自己去清楚,再来朕这堂前辩驳吧。此刻朕乏了,中书令可退下去准备与裴衡的谈判了。”

说罢,夜君泽起身便向寝殿行去,再不理会堂下张云。

而张云默默注视着夜君泽的离去后,神色则又转为正常出了宫。

六月十五,初晨的太阳映照在十几万冷兵器上散射出一抹金光,直让人心底生出惧意。

十万西境军由恒觉与贺兰明带领立于鄞州东城门外,曹文远与宋奎亦领兵随行。但高耸的城楼之上,只看到张云和张博远的身影。树林里没有了鸟儿的啼鸣,只剩下微风扫过树叶发出如海浪般的声响,一浪接着一浪敲击的人们躁动的内心。

曹文远怕恒觉与张云起了龃龉,率先一步上前,“中书令,我与宋将军奉陛下之命,带裴衡与贺兰明回来复命,事关我父亲之死真相,还请中书令开城门,我们要见陛下。”

张云盯着城下坐在马背上的裴衡和贺兰明,淡然的从怀中取出几份奏折,道:“曹侍郎,我本不该拦着你,但陛下有命,请先让裴帅看过这些奏本再说。”

说罢已命人用竹篮将奏本从城楼吊了下去。

恒觉看过奏本,不过冷笑一声,而一旁贺兰明则双目震颤,不肯相信这奏本上的字眼。

贺兰明仰头望着站在城楼关上岿然不动的张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中书令还请开城门,我们要当面与陛下解释!我不信陛下会相信这奏本上的胡言乱语,诬陷我与三哥清白!”

张云俯视城楼下那抹青蓝色的身影,目光微凝,既然襄国公和镇北侯府只能有一个活下去,那么他便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至于夜君泽凌晨的提醒,张云不由讪笑,等他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夜君泽又有什么能力敢质疑自己的外祖。

张云忽然哈哈一笑,“贺兰明,你影宗杀我一子二女,这仇又如何断?!”

恒觉此时再也克制不住,“既然你这么想算清楚这笔账,今日我就与你算清楚,陛下不来正好!”

还未等恒觉发话,城头之上张云与张博远早已命守兵将箭头对准了恒觉等人,贺兰明忙拦住准备出兵的恒觉,向着一旁的曹文远和宋奎递眼色,曹文远上前道:“中书令,我们乃是陛下亲命出城迎裴衡回鄞州,为何你不肯放行!难不成真如裴衡所说,杀我父亲的箭羽出自你襄国公府,你怕事情败露所以才将我们拒之门外!”

张云挑眉,故意道:“倒是忘了曹侍郎和宋将军,你们若是还肯听陛下的命令,此时便不要再牵涉其中,若是你们愿意与我一同拿下裴衡与贺兰明,待到圣前,老夫自会为你们开脱。若是你们不愿……”

“陛下究竟在何处,如今事已至此,还请陛下现身,一断究竟!”贺兰明朗声道。

张云看着贺兰明,嘴角的嘲讽和冷笑渐渐从脸上消失,转而浮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恨意,这个女人如果一直活下去,将来只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噩梦。

一旁张博远见张云沉默,城下几十万大军蠢蠢欲动,不由担心道:“父亲,此时该如何是好,陛下那里还在等裴衡回去禀明一切。”

张云挑眉,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小声道:“回去?这鄞州城外就是他裴衡和贺兰明埋骨冢。夜君泽如今能调遣的兵力不过天枢军五万,任凭什么消息都难入夜君泽的耳目。只要我们守住皇城,他们插翅也难飞!”

张博远闻言,自是心中踏实了不少,道:“还是父亲看得长远。”

张云也不愿与城下众人再多争辩,于是朗声道:“奉大启嘉帝诏,绞杀韩氏余孽裴衡与贺兰明,若有相助者同为谋逆论,杀!”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贺兰明眼前的城门大开,便有数万名士兵倾泻而出,向他们杀来。

城楼之上更是箭如雨下,一时间,恒觉所带来的士兵死伤许多,恒觉见状早已是怒不可遏,吼道:“西境军听令,昔日襄国公张云和先帝构陷镇北侯府,如今当朝陛下故技重施勾结张云诬陷我至此,这比账今日我便要讨回来,给我杀!”

贺兰明听着恒觉的话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如坠地狱,她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长锏,却不知该砍向谁,分明两边都是大启军。就在她恍惚间,却见一旁宋奎在奋力厮杀,她猛地回过神来,冲破阻碍来到宋奎身边,“宋奎,待会儿我与文远为你劈开一条路,你想办法领一队人马冲入鄞州,去皇宫见陛下,事到如今如果他不现身,只怕这局没法破!”

宋奎焦急的挥刀砍倒一名冲上来的士兵,这才得空道:“不如我们送你进去,你去找他!”

贺兰明摇头道:“我若走了,三哥便再没了顾及,只怕这鄞州城都难保,你父亲是张云的人,你入鄞州,他们说不定只会觉得你是迷途知返,但你记得一定要快!”

宋奎一听也没时间做他想,二人便护着对方来到曹文远身旁说明。曹文远一听,便吩咐身后三百名曹家军和宋奎的神机营士兵将宋奎围在中央,向着城门奔去。

为了躲开视线,贺兰明只好同时驾马来到城门下,引来无数士兵狙击,毕竟在他们看来,拿下贺兰明的人头,他们便可平步青云去张云那里邀功封赏。

贺兰明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城头之上站着的不是夜君泽,而是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张云。她更没料到的是,在他们开战之前,刘福终是在寒川的腰带中找到了那枚隐藏的紫檀木簪,并将那枚藏有遗书的木簪交给了夜君泽。

但与此同时夜君泽已被张云的府兵围困在了皇宫,手中空有一张遗诏却收不到鄞州城外传来的任何消息。如今他所能依赖的只有夜琮交给他的五万天枢军。

就在贺兰明和恒觉在城门处奋力厮杀时,夜君泽正独自带领着天枢军向外突围,但却阻碍重重。

襄国公府的府兵训练有素,竟然抵挡住了天枢军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直到韩子冲和贺兰信以张云要见夜君泽的名义匆匆赶来皇宫,他才有了一丝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