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二十三. 暴雨 1

津梁的雨季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时断时续让整座城池都陷入了一场压抑的潮湿,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再挂着过多的笑意,而是抱怨着老天何时才能雨过天晴。原本热闹的街市也鲜有人来人往,大家都躲进了家中等待着阳光重新照耀在津梁上空的日子。

贺兰明撑伞站在城楼望着远去的寒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旁恒觉见她面色沉重,上前替她披上自己厚实的披风,关心道:“回去吧,别着凉了。”

贺兰明转身望着恒觉,恒觉却失笑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贺兰明忧愁,“三哥,回去吧,跟他说清楚,别再僵持下去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恒觉哼笑一声,“你就那么想回到他身边?别忘了,我们才应该是一家人!”

贺兰明心痛却也无可奈何,她不禁后退一步拉开与恒觉的距离,“三哥,既然是一家人,为何你不听我一句劝?夜君泽不会放任你与他对峙,他如今不过是在等你自己低头罢了。只要我们……”

恒觉望着贺兰明略显惨白的脸色,忽而一笑,“是吗?他在等我低头?”

贺兰明无言,恒觉却看向寒川离去的方向,幽幽开口,“那我们就去看看,究竟是谁先低头!”

贺兰明心中一恸,“你要做什么?”

恒觉回身看着她,嘴角却不自觉浮上了一抹位高者才有的倨傲姿态,“他不是想让我说明一切吗。好,我倒要看看我二十万西境军压境之时,他究竟要保自己的皇位,还是襄国公府!他夜氏的脊梁究竟能挺到什么时候!”恒觉说罢,向他身后的梁平,道:“梁平吩咐下去,大军一日后开拔,去鄞州。”

贺兰明此刻才恍然大悟,恒觉早就动了回鄞州的心思,这么多日夜的禁足不过是在试探她。她不由捏紧了拳头,不敢再多说一句。第一次,她对他有了忌惮,有了惧怕,第一次,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所有情谊都已在时间的风沙中化作尘埃。

以张云为首的中书省官员面色沉重低着头,谁都没有料到恒觉会突然发难,他们更没有料到的是,夜君泽亲手扶植的西征元帅居然是韩烁的私生子,如今子承父业又是个军权在握的上将军。

夜君泽端坐在御座之上,看着这堂下众人,细细略过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微眯着双眼缓缓开口,“中书令,如今这个局面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

张云面无表情,银白色的胡须随着穿堂的微风浮动,看起来犹如一支苍劲有力的笔头操控全局,“裴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陛下明鉴,不要上了贼人的当。”

夜君泽道:“裴衡呈上来的奏本中写着当年镇北侯之事皆出自于中书令之手,韩府一门实属被诬陷。只要朕愿意重审此案,他便携军归来。”

张云望着堂上夜君泽的面容,自己却毫无波澜,“时过境迁,裴衡一句话就想要了襄国公府满门性命,实在可笑至极。他说他是韩烁的儿子,谁能证明?韩烁当年被砍杀于镇北侯府,早已尸骨无存。若是过几天贺兰明也说自己的韩烁的女儿,你们是不是也要信了。不过是针对我襄国公府的借口,又何须这番兴师动众。微臣倒觉得裴衡是想除了我襄国公府,他便是一代军侯,朝中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军帅,到时他若真反了夜氏,谁还有能力阻挡他?”

张云说到这里,忽然哼笑一声,“陛下,夜氏的命脉不能断在我们手中!再者说……”张云顿了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审视目光望向夜君泽,“裴衡也得拿得出证据!”

夜君泽铁青着脸,看着有恃无恐的张云,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他伪善的面具,当日春华殿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他却矢口否认。明明是自己贪恋权力,不愿分权,如今却用这样大的帽子扣在他身上,真真是可笑至极。哪怕此时张云的态度能卑微一些,守着一个臣子的本分,夜君泽都不会如此难做。

龙袍之内,夜君泽微微捏紧了拳头,正准备开口,却听小黄门唤了刘福出去,不消片刻刘福慌慌张张来到夜君泽身前,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夜君泽气急道:“说!”

刘福忙跪倒在地,“前日里去找贺兰大人的贺兰司臣扶着曹帅的灵柩回来了,还带着重伤昏迷的寒川,此刻正在宫门外。司臣说有要事禀报,一定要面见陛下!”

夜君泽闻言目光一转,忙道:“宣。”

张云闻声,方才犀利的目光便转为深邃的望着龙座之上的夜君泽,事到如今,要除的看来不单单是裴衡了。

贺兰信颤巍巍的注视前方的木质台阶,九层台阶之上是如今的中书令当朝首辅襄国公张云,而再往上九层便是夜君泽的龙座。此刻众人目光皆集中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似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猛然磕头急切道:“陛下,快去救救明儿吧,裴衡伙同洛图部还有曹文熙杀了曹帅,挟持了明儿,说要挟陛下杀了张云给前镇北侯府一个说法,如果陛下不肯,他……。”

夜君泽倏地起身,大声道:“他便如何!?”

贺兰信的身躯越发抖得厉害,“他便大军压境,替陛下做决定!”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张博远第一个气道:“裴衡果真要反!”

夜君泽神色复杂的看着贺兰信许久,随后小声问身旁刘福,“寒川醒了吗?”

刘福摇摇头,“奴才带贺兰大人来时,御医已瞧过了,伤了脑袋,说是里面有血块,恐怕……”

夜君泽未等刘福说完,便又问贺兰信,“你们回来时发生了何事,为何寒川会受如此重的伤!”

贺兰信忙道:“回来路上,遇到裴衡追兵,他说不能让寒统领回鄞州。寒统领与对方缠斗,微臣守着曹帅的棺椁更是不敢有一丝懈怠,最后寒统领护着我和曹帅棺椁奔逃。自己却被对方重伤,微臣拼着最后一口气才将寒川大人和曹帅的灵柩带回来,如今,如今……”

贺兰信说到这里,双手杵在地上,哭吼道:“陛下,明儿之前就受了伤,如今只怕情况也不好。如果不是明儿掩护,我和寒统领根本出不了津梁城!”

那个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身影,如今身陷囹圄,不论是为了什么,他都不能让她再度涉险。

夜君泽缓缓越过桌案,盯着张云许久,随后道:“刘福传令下去,命曹文远和宋奎率禁军十万,神机营十万前往津梁,不论如何把裴衡给朕带回来!”

张云闻言高呼,“陛下英明。”

车轮的颠簸让原本闭眼假寐的贺兰明缓缓睁开眼,她掀开车帘望去,周围士兵环绕,将她这辆马车围的密不透风。她微微蹙眉,问驾车的韩西,“如今到哪里了?”

韩西闻言,忙道:“快到鄞州地界了,姑娘可是感觉不适?”

贺兰明摇头,但随即又问道:“三哥呢?还有你师父如今人在哪?”

韩西小声道:“元帅一直领兵在最前方,师父跟随左右。”

贺兰明思索良久,“去叫你师父来,就说我做梦想起幼时时光,想跟他叙叙旧。”

韩西犹豫片刻,便也应下。如今他的身份既是贺兰明的近身护卫,又是影宗明堂中人,如今只盼着这场动荡早些过去,他也好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楠语闻讯而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大军休息时他才得了空过来,但见到贺兰明略显苍白的面容后,他不禁懊悔恒觉这般待她。他们以为是为了她好,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

贺兰明见楠语忧虑,率先开口,“楠师父为何如此看我?”

楠语长叹一声,道:“终究是我们连累了你。”

贺兰明无奈,“楠师父莫这么说,没有谁连累谁,我本就是影宗中人,这一切不过是我该承受的罢了。只是……”贺兰明看了看楠语,“楠师父,三哥如今所作所为,真的是你们当初所期盼的样子吗?”

楠语蹙眉,“其实,我知道他的身份也是在萧府一役之后,邱林将他藏的极好。自老侯爷出事后,朝阳军的人一直都在找他,没想到他早被邱林放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明儿,我知道你关心他,可是你也要明白他肩上的重担,老侯爷被人诬陷至今,他作为韩氏仅存的血脉,为镇北侯府洗刷冤屈没有错。”

“是没错,可他用错了方式。”贺兰明冷声道。

“楠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一旦兵临城下就不是伸冤,而是逼宫!就算陛下杀了张云全了三哥这份心思,可之后呢?一位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若真铁了心,三哥只怕只会走上他父亲的老路。而依赖于他的朝阳军旧部又怎么办,重新再建立一个影宗,周而复始,轮回这个悲剧么?”贺兰明说罢,只觉小腹又隐隐传来一阵微痛。

楠语叹息,“我何尝不知,只是身为朝阳军,我们该做的就是保护主人,听命于主人,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明儿,在这世上并不是你有一腔正义便可将所有事情分的清楚,有很多事它不能……”

“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保住三哥的命,难道您不想?”贺兰明望着面有忧愁的楠语,“朝阳军最初的目的,不应该是先保存韩氏血脉,其次才是报仇?”贺兰明一句话,让楠语无言以对,这么多年他们一群人先是为了方奕,如今又是为了恒觉,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贺兰明一语点破,他只觉得他们十几年来的努力似乎都用错了方向。

贺兰明见他沉思,长吁一口气,缓和了小腹的痛感,“楠师父……”

楠语抬手打断了贺兰明,“明儿,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会试着去说,你好好休息吧。”说罢楠语起身下了车,向着军队前方行去。

贺兰明看着楠语已经略显佝偻的脊背心中酸涩,这一场劫数也该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只是这一切,都在曹文远和宋奎率兵出现时悄然改写。

入夜,贺兰明正在马车中休息,这一路来的困乏实在是扰的她无法长时间专心思考一件事,她曾问过刘军医,对方说是因为之前她身体亏损太多加之胎儿在腹中生长汲取母体营养的缘故,所以也已想尽办法尽量替她维持现状。只是目前看来,这个现状已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这日夜里,就在她有了困意时,却听车外韩西声音传来,“姑娘,元帅想让你去一趟,说是鄞州来了人。”

贺兰明闻言睡意全无,连忙撩起车帘,问道:“来的是谁?”

韩西道:“是兵部曹侍郎和神机营的宋将军。”

贺兰明心中略过几丝欣喜,看来夜君泽已然收到了她的消息,特命曹文远和宋奎前来说和。于是她疾步下了马车,跟着韩西一路来到恒觉处。

山野间,恒觉宿在军队最前方的一处矮小的帐篷处,如今帐篷外篝火通明,映照着几张铁青的脸庞。所有人都维持着一手握剑,眼观篝火,心却在时刻警惕着对方的姿态。直到贺兰明的出现打破几人的沉默僵持。

贺兰明率先看到了曹文远,只见他如今蓄起了胡须,倒似比数月前沉稳了不少,见到她时眉目中有了一抹心安。她便快步上前,道了句,“少帅。”

曹文远迎上前,感激道:“明歌,你无事就好。父亲的事,多谢你了!”

一旁宋奎也起身来到她身前,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弟弟说你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此言一出,依旧坐在篝火旁的恒觉目光一凛看向贺兰明,贺兰明知他误会了自己,忙问道:“你说阿信?”

宋奎点点头,“他跟着寒川一同扶灵回鄞州,说是你受了重伤,又被裴三哥囚禁,是你拼死护着他和寒川离去。”

贺兰明闻言心头略过诧异,看了一眼曹文远,“我只让寒川扶灵回鄞州,阿信的事情我不清楚,而且……”她看向一旁的恒觉,“三哥,你不是说你将阿信囚禁在津梁,他怎么回的鄞州?”

恒觉眼神示意身后梁平,梁平便离去核实,随后他才道:“是囚禁了,不过如今看来,还是我仁慈了!”

贺兰明无奈,却听曹文远接过恒觉的话,道:“且不论贺兰信,我只想知道我爹究竟是被谁所杀,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裴衡和你会杀我父亲!”

恒觉闻言冷笑却不答话,贺兰明无奈,只好将事发经过解释一遍。曹文远越听,心中越疑惑,贺兰明到最后无奈叹气,“我们除了杀了将我们当做叛臣的曹文熙以外,再无杀过任何一人。但那枚羽箭究竟从何而来,还需要会鄞州细细调查。但,出自襄国公府的可能性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