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二十二. 诬陷 3

大启进入了一年一度的雨季,津梁的天空毛如针尖的雨滴洒在地上,犹如拂面的羽毛让人心痒。

贺兰明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几滴雨水收在掌心,另一只手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顽强的生长着,没有因为自己动武而遭受毁灭,就连随行的刘军医也说若是她能一直按时服药安胎,说不定孩子还会有一线生机。

她不禁小声自言自语,“宝贝,很快就能见到你阿爹了,你要乖乖听话,等我们见面了,咱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了。我答应了你爹爹会一直陪着他,如今又有了你,咱们两个人便可以一起陪着他。”

她清楚,不过两个月的胎儿还听不到自己的话语,可她依旧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他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她想就算它听不到,可融入血脉的爱却应该能感受得到,那是世间最纯质的爱,不参任何的尘埃。

就在她正沉静在与胎儿对话中时,忽听脚步声传来,她抬眼望去是神色郁闷的寒川。自他们被恒觉困于裴府后,寒川几次试图冲出去,却都被恒觉的士兵堵了回来,几次三番脸上也挂了彩。

此时见了贺兰明立在廊下,更是焦急道:“贺兰明,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裴衡如果一直这样与陛下抗衡,对他没有好处!”

贺兰明叹息,“我这几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谈何规劝?”

寒川不由活动活动方才被士兵扭伤的肩头,愤恨道:“想我堂堂天枢军统领,官居四品,居然会被囚禁于这里,真是窝囊的可以。”

贺兰明无奈转身入了房间,寒川本想跟进来,可想了想却只靠在门边,望着门中坐在桌边喝水的贺兰明,道:“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十五天,你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说,你有什么办法是没办法告诉我,可我看韩西那小子貌似也不知道什么。”

贺兰明放下手中水杯,出神的看着桌上的描画精美的水壶,“三哥被冤枉,如果陛下不能替他洗刷冤屈,那么就算我做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关键是他要相信三哥是无辜的。”

寒川不由撇了撇嘴,“贺兰明,陛下对你那么好,如今你的心还是偏向裴衡。”

贺兰明摇头却不再辩解。如今这个局面,如果恒觉自己想不通,任凭她费再多唇舌也于事无补。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时,入夜恒觉却突然登门,他让人守住了寒川独自来到贺兰明房内。他一身戎装像是要奔赴战场,可望着她的眉眼却换上了久违的温柔。她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本话本看的正起劲,见到他来也不过莞尔一笑,“三哥来了。”

恒觉望着她的表情,心口忽然一丝抽疼,却微笑回应,“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贺兰明诧异,却见恒觉大声道:“进来吧。”

话音落,数月未见的贺兰信便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她面前。贺兰信更是一步上前握紧兰明的手嘘寒问暖,一扫旅途中的压抑和郁闷。

贺兰明耐心解释,到最后问出口,“你怎么会来津梁?”

贺兰信看了一眼一旁的恒觉,坦然道:“我偷偷从鄞州跑出来的,想着能给你们带来一点鄞州的消息,别让你们误解了什么。”

恒觉盯着贺兰信许久,道:“误解什么?”

贺兰信咽了口唾液解释,“你们杀曹帅的消息,曹文熙一早就禀报了陛下,陛下却不肯信,所以这一次我也是奉了陛下之命偷偷跑了出来。”

贺兰明看着贺兰信许久,又看了一眼恒觉,转而又问道:“他让你来做什么?”

贺兰信道:“一方面弄清楚事情真相,一方面……”

贺兰信松开贺兰明的手,看着恒觉道:“陛下让我带明儿先回去。”

恒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上前一步道:“他说得轻巧,我的条件他清楚,只要他办了张云,我立刻回鄞州。”

贺兰明听到恒觉言语中的挑衅,忙站在贺兰信身前将他护在身后,“三哥,阿信奔波数日,如今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议,让他先去休息。”

恒觉见贺兰明如此,讪讪收起怒意,“他可以休息,但不是在这里。”

贺兰明诧异,恒觉却已扯过贺兰信的胳膊,将他从贺兰明的身后拽了出来,搂着贺兰信本就瘦弱的肩膀道:“阿信,我们俩也该好好聊一聊了。”

说完,恒觉便扯着贺兰信大踏步离开,只留下一脸困惑的贺兰明摸不着头脑。

第二日,津梁少见的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缓解了一年的干旱,让农家脸上都有了笑容,可贺兰明心中却浮上浓重的忧虑,面色沉重。

傍晚,雨势渐微,恒觉带着贺兰信再次来到裴府与贺兰明用晚膳,可三人心思各异,竟是一句也说不到彼此心坎上。

直到贺兰信喝了一杯酒,忽而道:“明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贺兰明淡笑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忽听恒觉沉声道:“阿信,别说明儿,说说你自己。”说罢,恒觉用警告的目光望着坐在自己的对面的贺兰信。

贺兰信慌忙低头吞咽了一口口水,双手抠着自己的裤子,许久眼角却有了泪,惨然一笑,“明儿,你我从小一同长大,十岁那年为了给我看病,阿爹将你卖给了人牙子,自此你我分别近十余载。你我相逢后,我便暗自发誓要成为人上人,成为能为你遮风挡雨靠山。可是我能力有限,如今也不过是个兵部粮草司的司臣,而你的军衔却越来越高,成为了人人敬仰的神机将军,如今我只觉得自己快要够不到你了。”

贺兰明望着贺兰信心酸的模样心中不忍,这一路贺兰信虽然能力有限,可也凭着勤奋克俭,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这已经超乎了她对他所有的预期。

她不禁伸手握紧贺兰信紧紧扣着衣襟的手,“阿信,别这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爹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可贺兰信依旧摇头,擦了把泪,“不,我做的不够好!”随即忽然抬头瞥了一眼恒觉,猛然起身,嗵的跪在了贺兰明面前。

贺兰明面色阴冷却不曾相扶,望着贺兰信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贺兰信落泪,忙又擦了一把,长吁了一口气,“当日曹帅念我是你的弟弟,所以才会将粮草参事的位置给我,可我当了这参事才知道原来这里面有那么多文章,我贪念渐起,这些年为了能保住自己的一身荣华更是做了许多错事,我曾以为自己能掩盖好一切,可是就在你去北境后,还是被张云抓住了把柄。”

贺兰信看着面容逐渐冷下来的贺兰明,心中慌乱,他知道自己做的事会让她失望,可做也做了,如今坦白才有可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张云用我手中私卖军粮的证据要挟我,诬陷你们在鞑部有异心,我不肯,他就派人一直盯着我,后来我好不容易逮到入宫的机会,才恳求了陛下保我出来,躲过张云的眼线来到你这里。我觉得只要带你回去了,陛下龙颜大悦,就不会治我的罪,张云也不敢再对付我!”

随后他含泪抬手握紧了她的手,“明儿,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起贪心了,再也不会做那些事情了!”

恒觉冷眼瞧着贺兰信的样子,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说毓秀?”

贺兰明身体一僵,看着贺兰信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贺兰信双手发颤心虚的缓缓松开贺兰明,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次换贺兰明猛的拍了一把桌子,怒吼道:“说!”

贺兰信浑身抖如筛糠,颤巍巍道:“毓秀当日去军营找段钟鸣,碰巧撞破我与人说走私军粮之事,她说她要去跟你说清楚不能让我一错再错,便独自离开军营不知去向,我害怕东窗事发,便先一步去销毁自己的证据打算亲口告诉你,可后来才知她当日出了军营被乞丐打劫,那时我已是不敢再说见过她,生怕自己的事情会被发现,而且那日神机营外的巡逻是我为了行事方便有意调离,这才致使毓秀出事……”说到这里,贺兰信啜泣的不敢再说下去。

贺兰明猛然起身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直打的贺兰信晕头转向,扑倒在地,嘴角也泛出了血丝。可他不敢喊痛,而是慌忙爬到贺兰明身前抱住她的腿,哭吼道:“明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毓秀是我间接害死,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神机营外还会有那些乞丐,我没有要杀她,明儿,求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我真的错了!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相信我!明儿!”

贺兰明只觉的自己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忽然小腹又传来一阵抽疼,她忙捂着肚子重新坐了下来,恒觉见状一脚踢开抱着贺兰明腿的贺兰信,扶稳了她,柔声道了句,“明儿你还好吗。”

贺兰明缓过一口气,眼中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她颤抖着身体望着贺兰信,“你让我怎么原谅你!那是一条人命啊,是毓秀啊!你与她也是朝夕相处过的,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贺兰明随即又问道:“那钟鸣呢?”

贺兰信猛烈摇头道:“段钟鸣的事不是我做的,是韩子冲,是他,他一直对你有恨,所以才会可以安排那些百姓闹事,更买通段钟鸣身边的人偷偷将那些银两藏在了地窖。”

贺兰明盯着贺兰信,恨道:“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为何就是不说,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无辜人,他们也有家人,也有父母,你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

贺兰信摇着头,哭着再说不出话来。许久,餐桌旁只听得见他一人的呜咽声,像是黑夜里无家可归的夜枭。

“你走吧。”贺兰明半趴在桌上,冷冷道。

贺兰信似是不信瞪大眼睛望着贺兰明,满脸泪痕道:“明儿,你要让我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有你,你不能不要我啊!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知道错了!阿姐!”

贺兰明抬眼望了望恒觉,冷冷道:“三哥,送我回房。”

恒觉忙扶起她向着自己的房间行去,徒留贺兰信跪在原地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祈求的话语。他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渐渐捏紧了拳头,眼神中迸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恨意和欲望,久久挥散不去。

贺兰明躺在床上发呆,恒觉坐在一旁也不出声,直到快子时,贺兰明才突然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恒觉握紧了她的手,“只有他自己亲口承认,你才会信不是吗。”

贺兰明苦笑,捏紧了被角,“这些年看来我真的是忽略他太多。”

恒觉摇头,道:“不是你的错,一个人若要变了,谁又能阻挡得了。”

贺兰明望着恒觉眉眼间那一抹久经沙场而练就的肃杀之气,忍着泪道:“所以,我也阻挡不了你对吗?”

恒觉冷眼道:“你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还韩家一个清白!”

贺兰明不由道:“三哥,韩家一点都不清白。”

恒觉诧异起身,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贺兰明,“明儿,有些话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贺兰明也缓缓坐起身,望着面前的恒觉,“韩家拥护同出韩家血脉的雍王为帝,与张云拥护娶了他女儿的蜀山王是一个道理,你若深究,韩家私自豢养朝阳军,不也是错?如今你这份清白要来,无非是在给夜君泽难堪罢了。”

“是!”恒觉压低声线吼道。“我就是要给他难堪,是他父亲设计陷害镇北侯在先!我如今也是一方军帅,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会跟夜琮一样,也要设计陷害杀了我满门!他不是说但凡韩府中人,都既往不咎吗?那他就按照我的意思,杀了张云替我父亲翻案!”

“他若翻案,就是在否定先帝!”

恒觉震惊的望着贺兰明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他们之间早已不是曾经彼此相依的兄妹知己,她有她所要维护的正义天下,他有他所要维护的家族荣耀。

恒觉失笑后退一步,转身不再看贺兰明,却听她道:“曹帅停棺津梁已经半月,若再不送回,尸体腐烂溃败,到时曹文远和曹臻儿还有婉儿只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你若还念着当年曹帅军中提携之恩,便送他回鄞州安葬,让他早点入土为安吧。”

“我不会让你回去。”

贺兰明无奈一笑,“你让寒川去吧,他本就是夜君泽身边的人,如今若是再滞留津梁,时间久了,只怕你想与夜君泽谈判都没了资格。”

恒觉低头想了想,道:“我自有安排。”说罢,抬脚离去。

贺兰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失神,抬手拂去脸颊上的泪,不论如何,她想再努力一把。

曹正棺椁送回鄞州的日子,是贺兰明和恒觉争吵后的第五天。恒觉终是按照贺兰明的要求,命寒川扶棺回鄞州,随行的也不过他带来的几名天枢军将士。

寒川临走前的夜里,贺兰明告诉恒觉自己想要再看曹正一眼,跟曹正道别,便来到停放曹正棺椁的驿馆内。

她独自一人在棺椁旁望了许久,看着身后不远处监视她的梁平,“梁平,我要见寒川。”

梁平摇头道:“裴帅吩咐过,恕属下无能为力。”

贺兰明急道:“我不过见他一眼,可以当着你的面,我只是想要与他说说曹帅的事。梁平,你我也在军中共事多年,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梁平踟蹰许久,却还是点头答应,命人叫来了被囚禁多日的寒川。

寒川一见她,便关心道:“贺兰明,你没事吧?”

贺兰明摇摇头给寒川使了个眼色,当着梁平的面上前一步,故意道:“我没事,三哥既然允你扶灵回鄞州,你便去吧,别留在这里了。”

寒川急道:“那你怎么办,你跟陛下……”

贺兰明无奈一笑,从袖中取出那枚紫檀木簪,递给寒川,“这枚簪子是我从他那里顺来的,如今你替我还给他,物归原主。他既然怀疑我与三哥的忠心,这份情意便就此作罢。”

寒川诧异接过木簪放在手心婆娑,只觉得发簪头上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他心念一动,将发簪收进怀中,“你与陛下缘尽于此,也罢,你自己多保重。”

贺兰明看着寒川了然的目光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梁平回了裴府。

可贺兰明自以为木簪送到后便可让夜君泽先一步扣住张云,却独独算漏了贺兰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