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别集考: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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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737字
- 2025-03-31 11:16:59
唐别集考卷第十四
元氏長慶集
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字微之,一字威明,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九歲能屬文,十五明經及第,二十四書判入四等,釋褐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八〇六)復以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第一名擢第,授左拾遺。歷官監察御史、虢州長史、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等。穆宗時,以工部侍郎拜相,數月而罷,出爲同州刺史。歷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武昌節度使等,大和五年(八三一)卒於任所,年五十三。
元稹的作品,其自言曾先後四次手編:一次是元和七年三十四歲時,詩八百餘首,分爲十體,編爲二十卷,另有文約二百篇,新作歌詩五十一首尚不在其内(《叙詩寄樂天書》,《元稹集》卷三十,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八月第一版,頁三五二至三五三。版本下同);第二次爲元和十四年四十一歲時,“有詩向千餘首”,自選古詩和律詩各百首,編爲五卷“奉啓跪陳”(《上令狐相公詩啓》,《元稹集》卷六十,頁六三二);第三次乃長慶元年(八二一)四十三歲時,自編雜詩十卷,奉旨獻穆宗(《進詩狀》,《元稹集》卷三十五,頁四〇五);第四次在長慶四年四十六歲時,自編删其書奏表狀等雜文若干卷(《文稿自叙》,見《舊唐書》本傳)。這四次自編詩文,一次是詩,一次爲文,另兩次乃詩選。白居易《河南元公墓誌銘》謂:“公著文一百卷,題爲《元氏長慶集》。”據此可知,《元氏長慶集》一百卷蓋元稹自編並題書名,可惜後世散佚太甚,今天已無法看到其自編全集的文字説明了。白居易《白氏長慶集》五十卷,亦元稹所編,其集中有《白氏長慶集序》一文可證,所以元、白二人的《長慶集》,皆爲元稹手編。日本藤原佐世纂《日本國見在書目録》第卅九《别集家類》,著録“《元氏長慶集》二十五卷”(《古逸叢書》影印舊鈔本)。藤原佐世卒於日本醍醐天皇昌泰元年,即唐昭宗光化元年(八九八),若是則晚唐以前《元稹集》已傳至日本,然卻只有二十五卷。
入宋,《崇文總目》著録《元氏長慶集》十卷,恐誤;另有《長慶小集》十卷。《新唐書·藝文志四》除著録《小集》十卷外,尚有《元氏長慶集》一百卷。然至北宋後期,百卷本《元氏長慶集》已散逸近半,迨宣和六年甲辰(一一二四),出現了閩地建安劉麟父子編輯刊行的《元氏長慶集》六十卷,即後世所羨稱的“閩本”或“建本”。劉麟《元氏長慶集·序》曰:
元微之有盛名於元和長慶間,觀其所論奏,莫不切當時務,詔誥歌詞,自成一家,非大手筆曷臻是哉!其文雖盛傳一時,厥後浸亦不顯,唯嗜書者時時傳録,不亦甚可惜乎?僕之先子尤愛其文,嘗手自抄寫,曉夕玩味,稱歎不已。蓋惜其文之工而傳之不久且遠也。廼者,因閲手澤,悲不自勝,謹募工刊行,庶幾元氏之文因先子復傳於世。斯文舊亡其序,第冠以《新唐書》微之本傳,則微之之於文,其所造之淺深可概見矣!宣和甲辰仲夏晦日序。(《元氏長慶集》,四部叢刊本)
據此《序》,知六十卷“建本”,乃是據劉麟之父的手寫本上版刊行的。然而劉父所據是否百卷本,所録與百卷本相較約占幾何,均不得而知。元稹集以前尚無刊本,此本乃“元集第一刻”,百卷本失傳後,此本就成了後世一切元集之祖本。明人婁堅曰:
世所傳集,刻於宋宣和中建安劉氏,收拾於缺逸之餘,功已勤矣。然考《唐書·藝文志》,《元氏長慶集》凡一百卷,又《小集》十卷,而所與白書,自叙年十六時至元和七年,有詩八百餘首,凡十體,二十卷;七年已後,又二百五十首,此其二十餘年之所作也,計其還朝至殁,不知復幾百首。今已雜見於集矣,而古詩不過百三十餘,律詩不過三百餘,共三十卷,又他文三十卷,類次既非其舊,卷帙半減于前,蓋詩之亡者,已不翅如其所傳,則他文之不見於其書者,又可知也。(《重刻元氏長慶集序》,《元稹集·附録二·序跋》,頁七三七)。
婁氏感慨元集散佚之甚,稱贊建本“收拾於缺逸之餘,功已勤矣”,所言甚是。建本宋以後傳世絶少,今所知者,唯日本新見義鄉收一殘本,後歸其友李門祐相,藏於日本東大圖書館,卷末有李門祐相《跋宋本長慶集》文,其略曰:“是予亡友新見義鄉手澤本也。義鄉……尤愛古本,遇宋元佳槧,不論價而置之;自他殘篇斷簡、零墨片楮,苟有古色者,無不搜羅,而最愛是書與王半山集。每與予品騭古本,手玩口贊,喜形於色,以其爲北宋精刻也。既没之三年,遺書散落,此書亦入淺野氏五萬卷樓。余以其精神所注,苦請而藏之……嘉永己酉九月望,李門祐相誌。”(《元稹集·附録二·序跋》,頁七四一)元集“北宋精刻”,據筆者所知唯有宣和建本,故李門氏所藏當爲建本,惜未言卷數幾何耳。
宋槧元集影響較大者,爲南宋孝宗乾道四年戊子(一一六八)兩浙東路安撫使越州知府洪适越州郡齋刻本《元氏長慶集》六十卷、《集外文章》一卷,世稱“浙本”或“越本”。洪适《元氏長慶集原跋》曰:
《元微之集》六十卷……《唐志》著録有《長慶集》一百卷,《小集》十卷。傳于今者惟閩、蜀刻本爲六十卷。三館所藏獨有《小集》,其文蓋已雜之六十卷中矣。微之嘗彙其詩爲十體,曰:旨意可觀詞近古往者爲古諷;流在樂府者爲樂諷;詞雖近古而止於吟寫性情者爲古體;詞實樂流,而止於模象物色者,爲新題樂府;聲勢沿順屬對穩切者爲律詩,以七言五言爲兩體;稍存寄興與諷爲流[及]〔者〕爲律諷;撫存感往者取潘子悼亡爲題;暈眉約鬢,匹配色澤,劇婦人之怪豔者爲豔詩,今古兩體。其自叙如此。今之所編,頗又律吕乘次,惜矣舊規之不能存也!元[公]〔白〕才名相埒,樂天守吴財歲餘,吴郡屢刊其文。微之留郡許久,其書獨闕可乎?予來踵後塵,蓋相去三百三十餘年矣,乃求而刻之,略能讎正脱誤之一二,不暇復爲公次也。書成寘之蓬萊閣。乾道四年歲在戊子二月二十四日,觀文殿學士左通奉大夫知紹興府兩浙東路安撫使鄱陽郡公洪适景伯書。(《元氏長慶集》,四庫叢刊本卷末)
據此《跋》,此本乃洪适有感於元稹爲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多年,而越州未刊其集,因而刊刻此本。此本所據底本,洪《跋》謂“傳於今者惟閩、蜀刻本爲六十卷”,表明洪氏是見過閩、蜀二本的。若是,乾道四年以前除建本外,尚有蜀本行世;北宋建本既爲第一刻,則蜀本自爲建本的翻刻本,王國維即判越本出自劉麟建刻本(詳下蜀重刻本)。可惜洪氏對蜀本的版本情形隻字未提。至於此本,洪氏言,只是“略能讎正脱誤之一二”。表明此本編次一仍建本,只不過對其脱誤,稍稍讎正一二罷了。可見此本脱誤仍然不少。洪邁《容齋五筆》曰:“《唐書·藝文志》元稹《長慶集》一百卷,《小集》十卷,而傳于今者,惟閩、蜀刻本,爲六十卷。三館所藏,獨有《小集》。文惠公鎮越,以其舊治,而文集蓋闕,乃求而刻之。外《春游》一篇云……集中逸此詩,文惠爲列之于集外。”(《容齋隨筆·容齋五筆》卷二,嶽麓書社一九九四年十月第一版,頁五六一)是《春游》一首,乃洪适輯補的佚詩。然而清葉石君跋其所鈔錢謙益校宋鈔本《元微之文集》曰:“世傳止六十卷,係宋洪景伯刊本,其間脱落差謬頗廣。”(《皕宋樓藏書志》卷七〇,頁七九九)即已指出越本脱謬之多。此本流傳後世者,有日本静嘉堂文庫所藏殘帙三卷,傅增湘東渡日本訪書時,嘗見之,其《校宋蜀本新刊元微之文集殘卷跋》記曰:“余頃在日本静嘉堂文庫見殘本三卷,存卷四十至四十二,半葉十三行,行二十三字,結體方整,槧手精湛,爲南渡初浙刻正宗。其爲乾道四年洪景伯刻於紹興蓬萊閣者,殆無疑義。”(《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二,頁六二〇)傅氏又在《藏園群書經眼録》中詳記此殘帙曰:“宋刊本,半葉十三行,每行二十三字,白口,左右雙闌。版心下方記刊工姓名,有李詢、王存中、毛昌、周彦諸名。字體方整,仿歐體,鐫工精湛,避宋諱至完字止。後有乾道四年洪邁序。按……此則乾道四年洪邁刊於紹興蓬萊閣者……(日本静嘉堂文庫藏書,己巳十一月十三日閲。)”(《藏園群書經眼録》卷十二,頁一〇八一)此殘越本三卷,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録·集部·别集類》亦有著録,傅氏謂其洪邁刊,則非是,乃邁之長兄洪适刊。又日本澀江全善、森立之《經籍訪古志》,則著録有此本殘帙五卷,曰:“賜蘆文庫藏宋槧本《元氏長慶集》殘本五卷,存第四十三至第四十六、第四十八,共五卷。每卷首題‘元氏長慶集卷第幾’,次行有目録,每半板十三行,行二十三字,界長七寸一分,幅五寸,宋諱闕筆,板心有雕工名氏。此本裝爲粘葉,蓋不失宋時之舊觀者。某氏又藏第四十卷,即與此種同。”此五卷殘本,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録·集部·别集類》亦有著録,然與前本皆被判爲洪邁刻本,大誤;另嚴氏還著録《元氏長慶集》卷三十七末葉一葉,金澤文庫藏本,原爲稱名寺舊藏,每半葉十三行、行二十三字。相其行款版式,蓋越本的散葉。與静嘉堂文庫所藏合觀,則凡存卷四十至四十六、卷四十八,凡八卷另一葉。這是今天所能見到的越本真面,十分可貴。《訪古志》所説的“粘葉裝”,乃是宋時通行的蝴蝶裝,此種裝幀形式亦可證明,此本確爲宋代刻本。
宋槧元集,還有南宋中葉蜀中刻《新刊元微之文集》六十卷,今國圖藏有殘帙,傅增湘跋。《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有影印本,存二十四卷:卷一至十四,卷三十首二葉,卷五十一至六十,凡二十四卷又二葉。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一、二字不等,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下署“元微之某”、“元某”、“微之某”。首卷卷端題“新刊元微之文集卷第一”,以下各卷均無“新刊”二字。各卷有子目連接正文,宋諱至“敦”、“惇”等字。卷前劉麟《序》與目録尚全,《序》中“先子”、“手澤”等字前均空一格。此本刊刻的時間和地點,學者們的看法並不相同。王國維據此本諱字,判爲光宗後建陽刻本,其《傳書堂藏善本書志》著録此本曰:
《新刊元微之文集》殘本十四卷,宋刊宋印本。唐元稹字微之撰,劉麟序,宣和甲辰。存前十四卷並目録,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一字,卷一首行題“新刊元微之文集”,他卷皆題“元微之文集”,無“新刊”字。案:元集第一刻爲宣和甲辰建安劉麟本,此本前劉麟序中“先子”諸字,其上並空一格,蓋即覆刻劉本。而避諱及“敦”、“惇”二字,則又光宗後所刊,相其字體,亦當是建陽本也。洪文安會稽郡齋刊本,亦出劉本,故此本誤字,越本亦略同。惟此本樂府爲第五六七八四卷,越本爲第二十三至第二十六卷,在律詩之後,蓋越本亦兼祖蜀本,不專用建本也。(《傳書堂藏善本書志·集部》)
案“洪文安”,應爲“洪文惠”,“文安”乃洪适大弟洪遵的謚號。王國維所見此本,乃上海藏書家蔣汝藻所藏,當時只有前十四卷。後來方由他人將卷五十一至六十,與此十四卷儷合爲一個二十四卷本。而王國維僅據前十四卷“敦”、“惇”等諱字判此本乃光宗後所刻,良是。據筆者所知,這是關於此本刊刻時間的最早也是最正確的判定,並指出此本樂府爲第五卷,六卷,七卷,八卷,凡四卷,越本爲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卷,乃二本編次的明顯區别。王國維還謂,此本與越本同出劉本,故此本誤字,“越本亦略同”。這些看法均極有見地,但判此本爲“建陽本”,則並不正確。《中國版刻圖録》曾彙總二十餘種宋蜀刻本唐人集,在仔細比勘校覈後,《版刻圖録》將其分爲兩個系統,並分析曰:一爲十一行本,約刻於南北宋之際,今存《駱賓王》、《李太白》、《王摩詰》三集。一爲十二行本,約刻於南宋中葉,除上舉《孟浩然》、《李長吉》、《鄭守愚》三全本,《孟東野》、《元微之》二殘本外,尚有《歐陽行周》、《皇甫持正》、《許用晦》、《張承吉》、《孫可之》、《司空一鳴》六全本,與《劉文房》、《陸宣公》、《權載之》、《韓昌黎》、《張文昌》、《劉夢得》、《姚少監》七殘本,總得十八種。此十八種唐人集元時爲翰林國史院官書,清初爲潁川劉體仁藏書,其時聞尚存三十種(北京圖書館編《中國版刻圖録》)。顯然,《版刻圖録》以大量版本實物爲依據,分析更加細緻與充分,判斷更爲準確與可信。王國維所校《新刊元微之文集》殘本,今藏國家圖書館,《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中華再造善本》所收《新刊元微之文集》殘本,均是據此本影印的。當然這與洪适所説的“蜀刻本”顯係兩種本子:洪氏所謂“蜀刻本”刊於乾道以前,而此蜀刻本,刊於光宗後。而誤判此蜀重刻本爲建本者,還有張元濟和傅增湘,張氏《元氏長慶集校文》曰:
戊午之秋,江安傅沅叔同年得見殘宋建本《元微之文集》卷一之十四,卷五十一之六十,凡二十四卷,劉《序》、《目録》並存,知全書六十卷,與是本合……今宋本卷一之十四及《序》、《目》並已歸於涵芬樓,惟卷五十一之六十不知流落何所。(《四部叢刊》初編二次印本)
戊午爲民國七年(一九一八),當時傅氏所見此蜀刻本,凡二十四卷,傅氏誤判爲“殘宋建本”。此後不久,前十四卷歸蔣汝藻,後十卷歸慈谿李氏。民國八年,王國維受蔣氏聘請爲編《傳書堂藏善本書志》,書成於民國十一年,故王國維所見只有前十四卷。蔣氏書散出後,前十四卷歸涵芬樓。張氏也誤判爲“殘宋建本”,顯然是受了傅增湘的影響。蜀刻本後十卷,後來亦藏涵芬樓,今《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影印《元氏長慶集》二十四卷殘本,卷六十末即鈐有“涵芬樓藏”朱文方印。傅氏畢竟是近代版本學大家,隨着閲書,尤其是閲覽蜀刻本唐人集的增多,當再次遇見蜀重刻本《元微之文集》後十卷時,傅氏便改正了自己的看法,判其爲蜀本。傅氏於後十卷尾跋曰:“己巳十一月,叚慈谿李氏殘宋刻取校,董本訂正凡數百字,且有出盧抱經《拾補》之外者。蓋抱經所據爲浙本,此則蜀本。雖斷珪零璧,殊可寶玩,後之得者,宜珍視之。傅增湘記於藏園。”而在《校宋蜀本新刊元微之文集殘卷跋》中,傅氏進一步記曰:
《新刊元微之文集》殘本,慈谿李氏所藏,存卷五十一至六十,凡十卷。憶戊申、己酉間,述古堂書賈于瑞臣得唐人集數種於山東,詭祕不以示人,余多方詗尋,乃得一見,計所存者爲《司空表聖文集》……外有殘帙三册,爲《新刊權載之文集》八卷,自卷四十三至五十,《新刊元微之文集》十六卷,自一至六,又末十卷,即此册也。其後六唐人集爲友人朱翼菴所得,權、元二殘帙爲袁寒雲公子所得,余皆得假校焉。……袁氏書出,其《元集》首册歸蔣孟蘋,今已移轉入上海涵芬樓。《元集》末册、《權集》末册質於慈谿李贊,日久無力收贖。今則李氏亦不能守,將入盧州劉氏篋藏矣。此十餘年來蜀本唐人集流轉之大略也。
…………
獨此蜀本,傳世殊稀,惟洪景伯跋中曾一及之,歷來藏書家未見著録,雖僅存殘帙,固宜與斷珪零璧同其珍重矣。原本每半葉十二行,每行二十一二字不等,白口,左右雙闌,中縫但記微之幾、十幾,而無字數及刊工姓名,板高約六寸四分,闊四寸七八分,字體古勁,與余所藏之《册府元龜》、《二百家名賢文粹》字體刻工絶相類。其中敦字間有缺筆者。……疑蜀中彙刻必爲數十家,乃迄今所存祗得此數,且殘缺又居其半,欲考其時地與鋟梓之人,竟渺不可得。世代遼遠,古籍淪喪,可勝嘆哉!可勝嘆哉!(《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二,頁六一八至六二一)
戊申、己酉間,即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元年(一九〇八~一九〇九),乃傅氏初見此蜀刻本時,因爲是回憶所記,故將二十四卷誤作十六卷。後蔣氏購得前十四卷,後十卷爲李氏所得,便是明證。己巳爲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傅氏經長期閲書後,將十二行本《元微之文集》判爲宋蜀本,甚是。但傅氏將刊刻時間判爲北宋,則非是。究其致誤之因,蓋因洪适《序》所謂“蜀本”的影響,以致連此本諱至“惇”、“敦”二字這一重要的版本證據,也給泯去了。其實此本不僅避光宗御名“惇”字,還避光宗嫌名“錞”、“敦”二字及孝宗御名“慎”字等,故當以王國維所判定的光宗以後刻本爲是。何況十二行蜀本唐集,今天還有十多種存世之實物作爲大量鐵證!至於蜀刻本的版本價值,王國維的論述十分精辟,其略曰:
越本在宋季已稍漫漶,故卷一及卷十第一葉,板之上下已有闕字,宋元間剜補闕文,均出臆造,故明嘉靖壬子,董氏覆越本及蘭雪堂活字本,此二葉中誤字多至數十,幸得此本正之。又董本卷十末闕二葉,蓋宋元間所印越本已然,故蘭雪堂本印於董本之前,亦無《酬白學士一百韻》一首,蓋以宋本不全而删之,惟此本獨完。昔錢牧齋得北宋刻微之全集,以校補明本云:“微之集殘闕四百餘年,一旦復爲完書。”殆即據此。雖僅存四分之一,然幸明本缺處具存,可謂孤行祕笈矣。(《傳書堂藏善本書志·集部》)
據此,元集自建本以下,南宋時派分爲二,即蜀本與越本兩個系統。而當蜀初刻本無傳、越本出現漫漶缺脱時,就只有靠蜀重刻本彌補了,此本版本價值之大,於此可見。論及此本版本價值者,還有錢謙益和錢曾,唯二錢所論過於空泛,不及王國維所論具體而詳切。此本鑒藏印記有“翰林國史院官書”朱文長印,表明此本元代曾爲翰林國史院官藏;元明易代,此本當轉入明朝内府;明末清初,此本流入世間,爲劉體仁所得,故卷中鈐有“劉體仁印”、“潁川鎦考功藏書印”諸鑒藏印記;劉家書散出後,此本輾轉庋藏至晚清,與《權載之文集》一起再現於山東,爲述古堂書賈于瑞臣所得,當傅增湘見時已僅賸殘本二十四卷,爲袁世凱之子寒雲購得,故卷中有“寒雲”、“寒雲藏書”、“寒雲主人”、“寒雲鑒賞之寶”等鑒藏印記多枚,傅氏曾於袁寒雲處借爲校本;袁氏書散出後,此本前十四卷爲上海藏書家蔣汝藻所得,王國維將其録入《傳書堂藏善本書志》,後十卷歸慈溪李氏;蔣氏書散出後,經張元濟收歸上海涵芬樓,不久後十卷亦入藏涵芬樓,故卷中有“海鹽張元濟經收”、“涵芬樓”、“涵芬樓藏”諸印;新中國成立後,此本入藏國家圖書館,終於得到了理想歸宿,故卷中鈐有“北京圖書館藏”朱文方印。
宋刻元集,另有無名氏刻《新刊元微之文集》六十卷、《集外文章》一卷。此本清以前未見著録,清鮑以文曾有藏本,盧文弨嘗見之,盧氏《群書拾補》於《元微之文集》題下注曰“宋刻全本”,且謂:“近鮑君以文,復見宋刻全本,以相參校。真元氏元本也,首題《新刊元微之文集》。”(中華書局《叢書集成》本)盧氏只言爲“宋刻全本”,惜未説明究爲宋何人何時何地刊本耳!傅增湘曰:“更取盧抱經校記互相參證……蓋抱經所見乃浙本,即上溯之錢牧翁所得,及楊君謙循吉所録者,皆是也。”(《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二,頁六一九至六二〇)。傅氏判楊鈔本(詳下)爲浙本所出固是,但判鮑氏此本爲浙刻本,就不正確了。楊鈔本與馬刻本皆屬越本系統(詳下),《群書拾補》以馬本爲底本,以此本爲校本,詳録二本異文。今據所録異文,此本樂府編在五、六、七、八等四卷中,而馬本樂府爲卷二十三至二十六;又此本卷十《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正文與注文皆全,而馬本“光陰聽話移”句之後二葉全脱,《群書拾補》因據此本,補録馬本脱缺達數百字之多。據此兩點可證,此本絶非浙本,而是蜀刻本一系的本子無疑。然此本亦非蜀重刻本,因蜀重刻本無《集外文章》一卷,《集外文章》乃浙本所增。據此可見,此本乃宋無名氏所刻另一種宋本,可無疑也。今考盧氏所録此本異文,其與蜀重刻本的文字差異還是相當明顯的,如此本卷三《松鶴》“半及鈞天作”句,“半”字,蜀重刻本作“幸”。卷十四《代曲江老人百韻》“共謂長之泰”句,“之”字,蜀重刻本作“安”。卷二十三《出門行》“雩夏鐘鼓繁”句,“夏”字,蜀重刻本作“下”。《估客樂》“所費百錢本”句,“錢”字,蜀重刻本作“爲”。卷二十四《馴犀》“理國其如視諸掌”句,“視”字,蜀重刻本作“指”。《立部伎》“宋晉鄭女歌聲發”句,“女”字,蜀重刻本作“友”。《胡旋女》“旋得明皇不覺迷”句,“皇”字,蜀重刻本作“王”,等等。又,此本卷後附《集外文章》一卷,收《春遊》詩一首,《上令狐相公》文一篇,最後爲洪适《跋》。此二者,蜀重刻本皆無之。可見此本與蜀重刻本,的確不是同一種版本。一般而言,同一系統内諸版本之間,其附録總是從無到有,從簡略到繁複。據此一點來看,此本應晚於蜀重刻本,屬於蜀重刻本的下位本無疑,而《集外文章》和洪适《跋》,則是據越本增入者。至於此本爲何人何時何地刊刻,因原本已佚,資料有限,已無從考其詳了。幸好,盧氏《群書拾補》較完整地録存了此本的文字面貌,盧校《元微之文集》,無疑於越本與蜀本的文字合璧,校勘價值極高,是今天整理元集必須參考的重要校本。
宋槧元集,還有《郡齋讀書志》所著録的《元氏長慶集》六十卷附《外集》一卷本,《外集》凡五十二篇,皆宫體詩,這顯然是又一種版本。又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提到《中興館閣書目》著録有《元氏長慶集》四十八卷附《逸詩》二卷,《逸詩》收録《李娃》、《鶯鶯》、《夢遊春》、《古決絶句》、《曾雙文》、《示楊瓊》等世傳諸豔體詩。此二本因無傳本,又無相關資料可考,姑暫存而不論。
元代不聞有元集刊本。《唐才子傳·元稹傳》謂“有《元氏長慶集》一百卷、《小集》十卷,今傳”。這顯然是據《新唐志》而言者,然北宋中期以後百卷本即已失傳,南宋人尚不得見之,元人辛文房何能見之?可見辛氏乃據他書轉録,非實言也。即此一例便可看出,《唐才子傳》著録之唐集,洵非實録也,其所述唐集的流傳情形,多不可信據。
明代刊刻和傳鈔的《元稹集》,其主要版本有以下幾種:
(一)楊鈔本。弘治元年戊申(一四八八)楊循吉鈔《元氏長慶集》六十卷、《集外詩》一卷,國圖藏,清錢謙益校跋。楊氏《元氏長慶集跋》略曰:
弘治元年,從[對]〔葑〕門陸進士士修借至,命筆生徐宗器模録原本。未畢,士修赴都來别,索之甚促,所餘十卷,幾于不成,幸竟留之,遂此深願。九月二十五日,始克裝就,藏于鴈蕩村舍之卧讀齋中,永爲珍玩。且近又借得白氏集,亦方在録,可謂聯珠並秀,合璧同輝。楊循吉君謙父。(《皕宋樓藏書志》卷七十,頁七九八)
此本所據,楊氏未言爲何種版本。錢謙益後得此本,並以宋本校之,而後跋曰:
微之集,舊得楊君謙鈔本,行間多空字。後得宋刻本,張子昭所藏,始知楊氏抄本空字,皆宋本歲久漫滅處,君謙承其舊而不敢益也。嘉靖壬子,東吴董氏用宋本翻雕,行欵如一,獨于空闕字樣,皆妄意揣摩填補,如首行“思歸樂”,原空兩字,妄增云“我作思歸樂”,文義違背,殊不可通。此本流傳日廣,後人雖患其譌,而無從是正,良可嘅也。亂後,余在燕都,于南城廢殿得元集殘本,而所闕誤,一一完好。暇日援筆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體。微之集殘闕四百餘年,一旦復完,寶玉大弓,其猶有歸魯之徵乎!戊子五月,東吴蒙叟識。(《皕宋樓藏書志》卷七十,頁七九八)
戊子乃清順治五年(一六四八)。據錢氏此《跋》,楊鈔本所據爲宋本,空缺處皆宋本歲久漫漶所致。然楊鈔所據究爲何種宋本,錢氏亦未言及。清初錢氏赴京,於燕都城南廢殿得元集殘本,恰可補此本之缺。於是錢氏援筆改正,遂使楊本成爲完璧。後來傅增湘得見此本,《藏園群書經眼録》著録曰:
明寫本,十三行二十三字,末卷尾有楊君謙循吉跋,即錢牧齋謙益跋所稱楊君謙本也。前有錢牧齋跋一葉,傳校本多有之,不具録。卷中誤字皆牧齋親筆填補,卷十酬白學士百韻,“光陰聽話移”以下兩葉牧齋手抄補足。卷五十八至六十、卷五十七末葉後人補抄。鈐有“蒙叟”小印、“籛後人”、“忠孝世家”二印,又“吴奕私印”、“汪閬源印”、“金匱蔡氏醉經軒攷藏印”、“蔡廷楨印”、“蔡廷相印”、“讓國故國世家印”、“汪澂别號鏡汀圖章”各印。(景樸孫遺書,文德堂送閲。丙寅)(《藏園群書經眼録》卷十二,頁一〇八二)
但是此本所據何本,錢氏所得殘本又爲何本?傅增湘又曰:
蓋抱經所見乃浙本,即上溯之錢牧翁所得,及楊君謙循吉所録者,皆是也。余頃在日本静嘉堂文庫見殘本三卷,存卷四十至四十二,半葉十三行,行二十三字,結體方整,槧手精湛,爲南渡初浙刻正宗。其爲乾道四年洪景伯刻於紹興蓬萊閣者,殆無疑義。(《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二,頁六二〇)
日本静嘉堂文庫所藏乃浙本(見上),亦即乾道四年洪景伯紹興刻本。傅氏謂此楊鈔本所據爲浙本,甚是。此本今藏國圖,一九五六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即據此本影印行世,大化出版社所出《元氏長慶集》亦據此本重印,又一九八二年中華書局出版冀勤點校本《元稹集》,亦以此本爲底本。此本樂府編在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卷,卷十《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光陰聽話移”句後,二葉全脱。由此兩點可證,此本所據底本的確爲浙本。但是傅氏謂盧抱經所見、錢氏所得殘宋本皆浙本,則非是。盧文弨所見乃蜀重刻本,已如上述。錢氏所得殘宋本,亦是蜀重刻本一系的本子,王國維曾論之,其略曰:“昔錢牧齋得北宋刻微之全集,以校補明本云:‘微之集殘闕四百餘年,一旦復爲完書。’殆即據此。”(《傳書堂藏善本書志·集部》)這是王國維在著録蜀重刻殘本十四卷時説這番話的,故其所謂“殆即此本”,所指乃蜀重刻本。可見錢氏所得殘宋本,乃蜀重刻本。然王國維謂錢氏所得爲“北宋本”,則非是。楊氏所鈔此本,忠實於浙本,又經著名學者錢謙益用蜀重刻本一類的本子校補空字,這是將浙本與蜀本完美儷合,其版本價值之高,就可想而知了。新中國成立後此本一再被整理出版,並被用作底本,也是其版本價值的最好説明。
(二)華堅本。正德十年乙亥(一五一五)華堅蘭雪堂銅活字印《元氏長慶集》六十卷。此本今國圖有藏,存卷一至六、卷十六至十九、卷三十二至三十九,凡十八卷。又臺灣“中央圖書館”亦有藏本,存二十七卷。華氏《元氏長慶集跋》曰:
樂天、微之,以詩文並稱。元和、長慶間,互相標榜倡和爲頡頏,而論者亦曰元、白。向既購白集鈔本校印已行,每訪元集,則殘章斷句,皆蠹口餘物耳,深慨造物之有忌也。偶見冢宰陸公家藏宋刻板者,欣然假歸,得翻印如白氏集,是真龍劍鳳簫之終合,二公文章之晦明,與時運盛衰爲上下也,觀二集者誠快睹云。乙亥秋杪後學華鏡謹識。(《元稹集·附録二·序跋》,頁七三九)
華堅唯言,所得宋本爲冢宰陸公家所藏,然陸家所藏爲何種宋本,是否有殘脱?華氏並未言及。王國維跋《四部叢刊》影印董刻本(詳下)《元氏長慶集》曰:
越本頗有漫闕,後人臆補數十字,如第一卷《思歸樂》,第十卷《代曲江老人二首》,蘭雪堂活字本與此本均從補本上板,故訛誤相同,賴建本始得正之。又此本第十卷闕末二葉,亦越本失其板片,此本仍之,尚存不全之跡。蘭雪堂本則以《酬白學士》詩僅存小半,乃删去之,可知越本漫闕自昔已然矣……國維。(《元稹集·附録二》,頁七四二)
此《跋》所謂“建本”,實爲蜀重刻本。此《跋》又謂“越本頗有漫闕”,此本與董本“均從補本上板”,是此本與董本皆自越本出也。不過王國維謂此本從補本上版,不知華氏即爲補版者。何焯有言:“元集誤字,始於無錫華氏之活板,謬稱得水村冢宰所藏宋刻本,因用活字印行。”(《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録》卷十九,頁二八八)斯言得之,錢謙益批評東吴董氏翻雕宋本“皆妄意揣摩填補”宋本空處,不知妄意揣摩填補宋本空缺,始作俑者即華堅也。
(三)董刻本。嘉靖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東吴董氏茭門别墅翻宋本《元氏長慶集》六十卷、《集外文章》一卷。今國圖藏有此本多部,一部有清周錫瓚校、沈樹鏞跋,另一部有傅增湘校跋;南圖藏本有清丁丙跋;上圖、復旦亦有藏本。《四部叢刊》初編即據此本影印,二次印本附校文一卷。半葉十三行二十三字,左右雙邊,白口單黑魚尾。與越本行款一致。卷前有劉麟《序》,《集外文章》收《春遊》詩一首,《上令狐相公詩啓》文一篇。卷後有洪适《跋》,末有“嘉靖壬子仲春十日東吴董氏宋本翻雕於茭門别墅”牌記一個。此本首末數卷,各葉上下靠邊欄處闕損較多,填補闕損的誤字與上舉華氏本同,故王國維謂此本與華堅本均自越本出(見華堅本)。清瞿中溶亦曰:“考此書藍本,當出於洪氏,乃乾道中紹興所刊之本也。其前之宣和甲辰劉序,當即景伯序中所言之閩本。蓋洪本又以劉本重刻,故卷首仍其舊序耳。”(《古泉山館題跋》,見《宋版書考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二〇〇三年四月第一版,頁三五二)此本後於華堅本近四十年,但臆填闕損的誤字,與華堅本如出一轍,除上引錢氏所舉兩例,這裏再舉數例:蜀重刻本卷一《思歸樂》“應緣此山路”句,“山路”二字,此本、華堅本誤作“寄跡”;“開門待賓客”句,“開門”二字,此本、華堅本誤作“釀酒”;“誠至道亦亨”句,“誠至”二字,此本、華堅本誤作“雖困”。細繹詩意,以上三句異文,均當以蜀重刻本爲是。又如蜀重刻本卷一《古社》“夜隨風馬奔”句,“馬”字,此本、華堅本皆作“長”;“飛聲鼓鼙震”句,“飛”字,此本、華堅本皆作“壯”;細繹詩意,兩例亦以蜀重刻本爲是。可見何焯謂“董氏不學,因之沿誤”於華堅本,乃頗有見地之言。此本有《四部備要》校勘排印本。
(四)馬刻本。萬曆三十二年甲辰(一六〇四)馬元調魚樂軒元白合刻本《元氏長慶集》六十卷、《補遺》六卷。今國圖藏本一種有傅增湘跋並臨清何焯校跋、錢謙益題識,另一種有孫洪校跋;山東博物館藏本有清董兆熊録、顧帆川批;蘇州藏本有董兆熊跋。半葉十行二十一字,小字雙行同。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魚尾上頂欄綫署“元集”,魚尾下署卷數,再下方葉碼。首卷卷端題“元氏長慶集卷第一”,次行低二格題款“唐河南元稹微之著”,下方署“明松江馬元調巽甫校”,其餘各卷不再題款。卷前有婁堅《序》,次《凡例》,《凡例》後有“魚樂軒藏板”牌記一個。婁序略曰:
唐之文章,至元和而極盛矣。元、白二氏創爲新體,以相倡和,各極才人之致,皆以編次於穆宗朝,題曰《長慶集》,惜其傳之久而不無漫漶以訛也。馬巽甫從予遊,未冠即好古文辭,嘗欲募工合刻以行於世,而尤以微之之文,世人知愛之者尤少,乃刻自元始,而以《序》見屬……至若巽甫之用心於斯文,旁搜博采,苟力所及,殆無一字之遺,且爲考其歲月而附見當時之事,不亦已勤也歟!萬曆甲辰立夏日序。
據此《序》可知,馬氏因素愛古文辭,故合刻元白二集;又以世人知愛元文者少,故先刊元集。此本《凡例》叙馬氏整理元集的情形頗詳,今録其數項如下:
一、集中編次悉依宋本,雖非元氏本意,然文既殘闕,自難備體,不敢更次。
一、集中闕字,查他書增入者止十之四,其無從考者,尚十之六,不能無望於博古之士焉。
一、俗本《體用策》一篇,所闕殆千餘字,必董氏所翻宋本偶逸其二葉耳。今查《文苑英華》所載補入,庶爲完文。
一、制誥非止一人之文詞,亦見一時之行事,況河朔變更,朝廷多故,凡諸除授,實是紛紜,非詳審其緣由,誠恐昧其所以,聊注所明,姑闕其疑。
一、集中間或注釋一二,本宜别於元氏自注,但與公自注語氣,自是不同,讀者自喻,決無相亂之慮耳。
一、宋本集外止有《春遊》詩一首,《上令狐相公詩啓》一篇,今遍索他書,增入詩詞二十,賦三,啓二,表二,議一,判十一,制二十七,傳一,共六十九篇,編爲六卷,以附于篇末云。
據《凡例》:正文各卷補入底本原脱十之四,集中間或增加一些注文,《體用策》據《英華》補入所缺二葉千餘字,制誥下增入介紹背景的文字,可見改動還是不少的。又各卷子目被馬氏删去,《凡例》亦未説明。且馬氏所謂“悉依宋本”,張元濟以爲所據實乃董本。張氏曰:“馬氏《凡例》謂,編次悉依宋本,然又言《體用策》董本偶逸二葉,查《文苑英華》補入。又《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光陰聽話移’句後,董本亦逸二葉,是本(指蜀重刻本——筆者)具存,而馬本同闕,是所謂編次悉依宋本者,實即董本。”(《涵芬樓燼餘書録·集部》)從文字方面看,此本的確承襲了董本的不少訛誤,如蜀重刻本卷二《喻寶二首》其二“千尋豫樟幹”句,“千”字,董本作“木”,顯誤,此本亦誤作“木”。又如楊鈔本卷十四《賦得玉卮無當》“泛蟻功全小”句,“小”字,董本訛作“少”,此本亦訛作“少”,等等。馬本除沿襲董本已有的一些訛誤外,又增加了一些新誤。如董本卷五《春餘遣興》“風裾動蕭爽”句,“裾”字,蜀重刻本、華本、楊本同,而此本誤作“裙”。董本卷十《黄明府詩并序》“因饋酒一樽”句,“樽”字,此本作“槽”,大誤,而他本皆不誤。明代刻書,萬曆以後多隨意改動底本,增删文字,草率成事,此本可爲又一例證。唯卷末所附《補遺》六卷,輯補佚作六十九首,堪稱“旁搜博采,苟力所及,殆無一字之遺”,可見於元集補遺,馬氏還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五)統籤本。胡震亨《唐音統籤》所收《元稹詩》二十六卷,編卷四百五十四至四百七十九,《丁籤》九十四,刻本。此本分體編次,凡古諷、古體、樂府、五律、五排、七律、七言小律、七排、五絶、七絶,與明人所編分體本唐人詩集同。後二卷爲《補遺》,亦分體編次。從文字方面看,此本乃自馬本出。具體而言,乃是以馬本爲底子,將各體詩分别鈔出,然後各體詩再進一步分類,最終分編二十六卷而成的。如上舉《春餘遣興》“風裾動蕭爽”句,“裾”字,蜀重刻本等皆不誤,唯馬本誤作“裙”,此本便也作“裙”。如《黄明府詩并序》“因饋酒一樽”句,“樽”字,蜀重刻本等皆不誤,唯馬本誤作“槽”,此本也誤作“糟”。可見此本的確是據馬本改編而成的。其他凡馬本沿董本之誤者,此本依然。如錢謙益所舉董本《思歸樂》首句誤作“我作思歸樂”,此本亦然,等等。正如胡氏在此本卷首所説:“今行世六十卷者,即閩、蜀本,洪适重雕越郡者也。今稍加釐正,分體爲次。”故馬本之誤,此本多仍其舊。然此本在元稹豔詩的補遺方面,所獲頗豐。明末詩學家許學夷曰:“昔人言:‘元和以後,詩學淫靡於元稹。’今考集中,淫靡者未見,何也?按《唐書·藝文志》載《元氏長慶集》一百卷,又《小集》十卷,今所傳止六十卷,乃宋宣和間建安劉氏收拾於殘缺之餘者,故淫靡者不可得也。王性之家藏元氏豔詩百餘首,采入《傳奇辨證》者十九首,餘亦不傳。今止録十二篇,以補成一家。”(《詩源辯體》卷二十八,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頁二八〇)可見元稹豔詩散佚之多。然此本卻收入豔詩七十首,胡氏曰:“豔詩一體獨闕,晁氏云五十三篇。今以互見他書者補之,得五十九篇,而其他集所挂漏者又十一篇,則附各體之末,注‘補’字以别之。”(以上《唐音統籤》第五册,頁一七〇)元氏豔詩約百餘篇,今得七十篇,雖未全,胡氏所補已過半矣。
(六)錢刻本。明姑蘇錢應龍元白合刻本《元氏長慶集》六十卷、《集外文章》一卷,今臺北故宫博物院有藏,未見。
清代刊刻和傳鈔的《元稹集》,其主要版本有以下幾種:
(一)全唐詩本。康熙敕編《全唐詩》所收《元稹詩》二十八卷。《全唐詩》是在胡震亨《唐音統籤》和季振宜《全唐詩稿本》二書基礎上編輯而成的。季氏《稿本》中的《元稹詩》,乃是將馬刻本前二十六卷詩原刻入編,再將馬本《補遺》卷中的詩,與季氏所輯佚詩、主要是豔詩合爲一卷而成的。文字方面,季氏作了校勘,卷一題下有季氏跋曰“康熙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季振宜校補”十五字可證。季氏所藏善本較多,從此本行間朱文校記來看,其中就有用蜀本系統《元稹集》校勘的異文。另以《才調集》、《文苑英華》、《唐文粹》、《唐詩紀事》、《萬首唐人絶句》、《樂府詩集》諸書參校,故文字視前各本轉精。然卷十《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光陰聽話移”句後所缺二葉數百字,季氏竟然没有補上。《全唐詩》所收《元稹詩》,便是將季氏《稿本》中的《元稹詩》悉數入編,將《稿本》中的《補遺》一卷,分爲二卷,再補入編臣輯補的佚詩十四題十五首,編爲卷二十八。編臣輯補的佚詩,計從《統籤》本《元稹集》補入豔詩《崔徽歌》一首,從其他書中輯補遺詩《奉和浙西大夫李德裕述夢四十韻》、《自述》、《酬白樂天杏花園》、《過東都别樂天二首》、《逢白公》、《酬白太傅》、《和嚴寄事聞唐昌觀玉蕊花下有遊仙》、《贈毛仙翁》、《酬張秘書因寄馬贈詩》、《戲酬副使中丞見示四韻》、《贈柔之》、《修龜山魚池示衆僧》、《一字至七字詩·茶》等凡十四題十五首,另由統籤本輯補逸句三聯,成爲一時收詩最多的本子。上舉董刻本卷十《黄明府詩并序》“因饋酒一樽”句,“樽”字,《稿本》沿馬氏本誤作“槽”,《全唐詩》便也誤作“槽”,等等,均是《全唐詩》由季氏《稿本》而來的明證。不過文字方面,編臣作了進一步校勘,故文字較《稿本》更精。如董本卷五《春餘遣興》“風裾動蕭爽”句,“裾”字,《稿本》沿馬本誤作“裙”,編臣改作“裾”,甚是,並注曰:“一作裙。”馬本卷十《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光陰聽話移”句後所缺二葉,季氏未能補上,編臣則據校本予以補足,極是,等等。《全唐詩·凡例》云:“詩集有善本可校者,詳加校定。”《全唐詩》編臣所增校文不少,有寶貴的參考價值。
(二)四庫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元氏長慶集》六十卷、《補遺》六卷本。《四庫全書總目》著録此本曰:“通行本……此本爲宋宣和甲辰建安劉麟所傳,明松江馬元調重刊……前有麟序,稱稹文雖盛傳一時,厥後浸以不顯,惟嗜書者時時傳録。某先人嘗手自抄寫,謹募工刻行云云。則麟及其父均未嘗有所增損,蓋在北宋即僅有此殘本爾。”(《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一,頁一二九五)但此本並非馬氏本文字的依樣照録,而是經過館臣認真校勘的。如馬本卷一《思歸樂》“我作思歸樂”句,“我作”二字,館臣已據善本改爲“山中”,甚是。卷十《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光陰聽話移”句後所缺二葉數百字,館臣亦據善本補寫完整,等等。乾隆修《四庫全書》時徵集天下圖籍,善本多彙集於四庫館中。《元稹集》經館臣校勘後,文字品質已非馬氏原本可比了。
(三)摛藻堂本。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所收《元氏長慶集》六十卷,《補遺》六卷本,其版本與四庫本同。
新中國成立後,《元稹集》刊行的本子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出版冀勤點校本《元稹集》。此本以錢謙益校補楊鈔本爲底本,進行標點斷句,校以蜀重刻本、華氏本、董氏本等存世的元集善本,並參校《又玄集》、《文苑英華》等唐宋總集及類書,匯列異文,改正了原書的訛脱衍倒。以馬本所附《補遺》六卷爲《外集》,點校者輯補遺文遺詩各一卷綴後,爲《外集》第七、第八兩卷,故收録作品較此前各集益臻完備。最後爲《附録》五卷,收入碑傳、序跋、書録,以及唐五代人有關元稹詩文的評論資料,供讀者參考。書末附篇目索引,極便檢索。唯此本未能盡改舊槧錯簡、破讀誤斷處,異文選擇亦時有不當之處等等。然美玉微瑕,此本的出版,爲讀者提供了一部品質較高的《元稹集》讀本。
(二)二〇〇二年,三秦出版社出版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部分)。此本以錢謙益校補的楊鈔本爲底本,校以殘蜀重刻本等目前存世的幾乎所有善本,並以《全唐詩》、《文苑英華》等總集及類書參校,匯録異文。著者以爲“本書在校勘方面品質有明顯提高”(該書《例言》)。又此本收録已確認爲元稹作品的所有詩歌五百七十題,八百首,成爲目前收詩最多的本子。作品編排采用編年體,無可繫年者次後。元稹詩向無注本,此本創注,功不可没。後附以《元稹譜略》,供讀者參考。
(三)二〇一一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周相録《元稹集校注》。此本以四庫本爲底本,校以蜀刻本、越刻(亦稱浙刻)本、楊鈔本、董刻本、馬刻本,同時參校宋本《才調集》、《樂府詩集》,明刻《文苑英華》、《唐詩紀事》,故宫博物院藏胡震亨《唐音統籤》、季振宜《全唐詩稿本》,以及揚州詩局本《全唐詩》、揚州官刻本《全唐文》等十多種總集、類書、詩話、小説、劇本。底本誤者,據校本改正並出校記。元集佚文,前人屢有補輯,然仍不完備,且有誤補者。馬本補遺中之疑僞文,仍存其舊,而加按語考訂;今人誤補者,則移入附録中存目;著者據群書新補佚文,附於前人補佚之末。作品年代可考者,均交代具體寫作時間或大體時段。總之此本乃《元稹集》第一個收録作品較全的完整注本,在借鑒前人成果基礎上,“校勘正確,繫年得當,注釋簡明無誤,充分體現元稹研究之新創獲”(該書《凡例》)。
【參考文獻】周相録《元氏長慶集》版本源流考,《文獻》,二〇〇八年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