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磨铁经典文库系列:远大前程(全2册)
- (英)查尔斯·狄更斯
- 5970字
- 2025-04-08 15:53:20
我始终以为有位巡警正守在厨房,等着把我缉拿归案。结果不仅没有巡警,就连失窃的事也没被发现。乔太太正收拾屋子准备过节,忙得不可开交。乔被赶到了厨房台阶上,免得被铲进簸箕——我姐姐正热火朝天地挥动扫帚收拾地板,他命中注定迟早得有这么一遭。
我揣着愧疚的良心刚到家,乔太太就送来圣诞祝福:“死小子跑哪儿去了?”
我说去听唱颂歌了。乔太太说:“哼!罢了。你最好不是去闯祸了。”我心想,她倒没猜错。
她接着说:“要不是我嫁给了铁匠,要不是整日围裙不离身地给人做奴隶(这是一码事),我也能去听听颂歌。我自个儿挺爱听颂歌的,可就因为爱听,反倒一次也没听过。”
见簸箕收工了,乔就壮着胆子跟我走进了厨房,乔太太瞪了他一眼,他用手背擦了下鼻子,算是息事宁人。等乔太太移开目光,他偷偷地用两根食指比了个十字给我看,这是我们的暗号,意思是乔太太发脾气了。她三天两头地发脾气,所以乔和我常常连着几个礼拜交叉手指比十字,就像雕像上那些交叉双腿的十字军[1]一样。
那天的主餐丰盛极了,一条腌猪腿配青菜,还有一对儿塞了填料的烤鸡。诱人的百果馅饼前一天早上就做好了(怪不得果肉馅儿少了也没人发现),布丁也正在火上蒸着呢。因为张罗这顿饭太费事,早饭就只能不顾规矩地一切从简。乔太太说:“我太忙了,这会儿可没工夫伺候你们大吃大喝、洗洗涮涮。告诉你们,我还有好多活儿呢!”
于是,我们两个领了面包,待遇不像是家里的一大一小,倒像两千急行军。我们从碗柜上拿了一罐掺水的牛奶,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脸讪讪。这期间,乔太太挂上干净的白窗帘,把那条旧壁炉布换成一条新的荷叶边印花布,又开放了走廊那头那间小小的会客厅。这间客厅一年里只开放这一回,其余时候就在银箔纸映射的寒光中度过,就连壁炉架上那四只陶制小白狗儿也没能幸免。这四只小狗都长着黑鼻子,嘴里叼着花篮,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乔太太喜欢家里一尘不染,但她过犹不及,反倒叫人觉得一尘不染比又脏又乱还要不自在、不舒服。俗话说清洁最接近圣洁,有些人因为自己的信仰,也就更爱整洁。
我姐姐忙不过来,去教堂的事便只能假手于人,也就是说,乔和我得替她去。乔若是穿着平常那身干活的衣服,一看就是个结实能干、名副其实的铁匠,但一换上节日的装扮,却像极了装扮得体的稻草人。没有一件衣服合身,或者说根本不像他的风格。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扎得难受。在这个喜庆的日子,他伴着欢快的钟声从屋里走出来,穿着那身节日受罪衣,看起来悲痛欲绝。至于我,我猜姐姐准是把我当成了小犯人,在出生那天就被产婆兼警察逮捕并交给了她,我罪大恶极,法理不容,需得严加处置。对她来说,我的降生仿佛是在置道理、信仰、道德以及亲朋好友苦口婆心的劝说于不顾。就连带我去做新衣服,她也会特地嘱咐裁缝把衣服做成感化院里的式样,绝不能让我自由自在地活动四肢。
因此,乔和我去教堂的那副模样,心怀慈悲的人看了准会为之动容。其实,身体上的痛苦根本比不上内心的折磨。只要乔太太一走进配餐室,或者一走出来,我就心惊肉跳,但一想到我的所作所为,我又后悔万分,这两种感情不相上下。我揣着这个邪恶的秘密,思考着如果我向教会坦白,他们有没有能力保护我,让我免遭那个凶狠的年轻人的报复。我想到一个主意,等执事宣读完婚礼公告,讲到“若有反对,立即声明”[2]时,我就趁机站起来,提出去法衣室密谈。现在想来,要不是因为那天是圣诞节而非普通的礼拜日,我说不定真会采取这个极端的办法,让这座小教堂里为数不多的会众大吃一惊。
教堂干事[3]沃普索先生那天要来我家吃饭,还有车轮匠哈勃先生和哈勃太太,以及珀布楚克舅舅(他本来是乔的舅舅,不过被乔太太占为己有了)——他是个殷实的粮商,住在离我们最近的镇子上,自己驾马车过来。聚餐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半。乔和我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了,乔太太装扮完毕,菜肴也摆好了盘,前门敞开(平常都是锁着的),准备迎接客人,家中上上下下都赏心悦目。另外,遭窃的事一点儿也没有暴露。
午饭时间到了,客人也陆续到了,但我毫无解脱之感。沃普索先生长着一个鹰钩鼻,宽宽的秃脑门锃光瓦亮,他嗓音深沉——为此得意非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要是任由他发挥,他念起祷词来能把牧师念到晕头转向;他自己也公然说,要是教会“敞开”,也就是说唯才是举,他不是没可能名留青史。教会没有“敞开”,所以他才只是干事,正如我刚才所说。但他整日对“阿门”穷追猛打,每次领读诗篇都一定要从头读到尾——总要先扫视一遍会众,似乎在说:“我那位正职牧师朋友的水平诸位已经领教过了,鄙人风格如何,请不吝赐教!”
我负责给客人开门,仿佛要叫客人们相信从正门出入在我家稀松平常。第一个到的是沃普索先生,接着是哈勃夫妇,最后是珀布楚克舅舅。特别注意[4]:我不能管他叫舅舅,否则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珀布楚克舅舅是个高大的中年人,呼吸吃力、反应迟钝,嘴巴像鱼似的一张一合,眼神呆愣愣的,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总是竖着,看起来就像突然噎住,刚刚缓过来一样。他开口说:“乔太太,恭贺佳节,我给你准备了——太太,我给你准备了一瓶雪莉酒,太太,我还给你准备了一瓶波特酒。”
每年圣诞节,他都举着这两瓶酒登门,像举着两个哑铃似的,每次都是这一套话,一字不差,却自以为新鲜得不得了。每年圣诞节,乔太太都像现在这样客套地回应:“哎呀,珀布楚克舅舅!您真是太有心了!”每年圣诞节,他都像现在这样回敬:“是你应得的嘛。看你们气色都不错,零头儿[5]怎么样啊?”“零头儿”是他对我的称呼。
我们过节的规矩是先在厨房用饭,之后移步客厅去吃坚果、橙子和苹果,这个变换就好比乔脱下干活的衣服,换上节日的盛装。这天我姐姐格外热情,一般只要有哈勃太太在场,她就比平常和气。我记得哈勃太太是个头发卷曲、瘦骨嶙峋的小个子,穿着天蓝色的裙子,一向被视为晚辈,因为她嫁给哈勃先生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久远年代的事了——比对方小不少。我记得哈勃先生是个身材结实、弓肩驼背的老先生,一身木屑味儿,两条腿叉开得极宽,我还没长高那会儿,每次在巷子遇见他,都能从他双腿之间看到几英里外的旷野。
和这帮高朋贵友共处一室,就算我没从配餐室里偷东西,也会觉得如坐针毡。我之所以觉得如坐针毡,倒不是因为被挤到桌布的那处尖角,桌子顶着胸口,还被珀布楚克舅舅的胳膊肘挡住了视线;不是因为我不可以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不是因为赏赐给我的尽是带着鳞片的鸡爪子、猪身上不知哪块边角——猪活着的时候,也定然不会为长了这些东西而引以为傲。是的,这些我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别总扯上我就好。可他们偏偏非要扯上我。他们似乎认为,要是没能时不时地把话题引向我,对我大讲道理,那就是白白浪费机会。我就像是西班牙斗牛场上的一头可怜的小公牛,被这些道德之棍戳得火辣辣地疼。
一上桌就开始了。沃普索先生念起饭前祷告,像念台词那么慷慨激昂——现在回想起来,他主持这场宗教仪式时有点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和理查三世合二为一——收尾时还恰如其分地祈祷我们要发自内心地懂得感恩。他话音一落,我姐姐就盯着我,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听到没有?要感恩。”
珀布楚克先生说:“特别是对手把手把你养大的人,孩子。”
哈勃太太摇摇头,一边满脸愁容地望着我,似乎预感到我不会落得好下场,一边问:“为什么年轻人从来不知道感恩呢?”大家好像都被这个道德谜题难住了,最后还是哈勃先生精辟地揭开了谜底:“天性恶略(劣)。”大家纷纷附和:“一针见血!”接着纷纷将极尽厌恶的眼神投向我,仿佛都与我结了私怨。
在客人来访的时候,乔的身份地位比平常还要低微(假如还能更低的话),但他总是会想办法护着我、安慰我,他有自己的法子。例如,要是饭桌上有肉汁,那他就总要舀给我。这天肉汁充足,乔就一直往我盘子里舀,这会儿都有半品脱了。
吃了一会儿,沃普索先生又颇为严厉地评价起今天牧师的布道词来,还设想——和往常一样,假设教会能向他“敞开”的话——他会如何布道。他给大家讲了几条布道的要点,让我们长长见识,接着说他认为今天的讲道选题失当,而且既然好题目“唾手可得”,就更没法开脱了。
珀布楚克舅舅说:“一针见血!先生,您说到点子上了!只要懂得在尾巴上撒盐[6]的窍门,题目可不就是唾手可得嘛。差就差在这儿。其实只要准备好盐罐儿,根本不用大费周章。”珀布楚克先生思索片刻,又补充道,“不说别的,就拿猪肉说吧,这就是个题目啊!想找题目,看看这猪肉就有了!”
沃普索先生回答道:“是啊,先生。年轻人能从中学到好些道理呢。”他话音未落我就猜到准要把我扯进来。
(我姐姐插了进来,冲我厉声道:“好好听着。”)
乔又给我舀了些肉汁。
沃普索先生把嗓音压得极为深沉,用叉子指着我涨红的脸说:“猪,”好像他在叫我的教名似的,“猪是跟浪子为伍的。[7]贪婪的猪的下场就摆在我们面前,对年轻人来说,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心想,说得倒漂亮,他刚刚还称赞猪肉鲜嫩多汁呢。)“猪的缺点,在男孩身上更加惹人厌。”
哈勃先生补充道:“女孩也是。”
沃普索先生很不耐烦,但也赞同道:“当然,哈勃先生,女孩也是,可眼下这里没有女孩。”
“还有啊,”珀布楚克先生突然把头转向我说,“想想看,你多么应该知恩图报啊。要是你生下来是只嗷嗷叫唤的小崽子——”
“他就是啊,生下来就嗷嗷叫唤的小崽子,他要不是就没人是了。”我姐姐说得斩钉截铁。
乔又给我舀了些肉汁。
珀布楚克先生说:“啊,但我说的是四只蹄子的小猪崽。要是你托生成那玩意儿,你现在还能在这儿吗?你怎么可能还在——”
“除非是那副模样。”沃普索先生朝桌上的猪肉点点头。
珀布楚克先生回答说:“先生,可我不是指那副模样。”被人打断让他很不高兴。“我是问,他还能和各位尊长同坐一席,聆听他们的教诲,吃香的喝辣的吗?休想。想想你会是什么下场?”他又把头转向我:“你会按着市价被处理掉,也就换几个先令。想象你正躺在稻草上,屠户邓斯特布尔就走过来,用左胳膊将你一搂,右手往上衣里一伸,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一下捅进去,你当场鲜血直流,一命呜呼。哪还会有人把你手把手养大!想都别想!”
乔又给我舀了些肉汁,可我不敢吃了。
哈勃太太同情我姐姐的不幸,说:“夫人,他尽给你惹麻烦了。”
“麻烦?”我姐姐重复了一遍,“麻烦?”然后开始列数我罄竹难书的恶行——我多少次淘气不肯睡觉,如何爬高上低,如何跌跌撞撞,如何大伤小伤不断,她多少次都恨不得我干脆进坟墓算了,可我就是顽固不化。
我猜罗马人一定是因为他们的鼻子,才相互看不顺眼。兴许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变成一个那么不安分的民族。总之,在我听着我的罪状时,沃普索先生的罗马式鹰钩鼻让我非常看不顺眼,真想一把揪住他的鼻子,直到他疼得大喊大叫为止。不过,此刻的痛苦只是区区小事,真正糟心难受的事还在后头呢:我姐姐罗列完毕,大伙沉默片刻,全都愤愤不平、厌恶不已地看向我(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段打破沉默的对话更是让我觉得大祸临头。
“话又说回来。”珀布楚克先生温和地把大家引回到正题上,“猪肉组(煮)着吃,也不失为美味,是吧?”
我姐姐说:“舅舅,来点儿白兰地吧。”
天哪,大祸临头了!珀布楚克先生一尝就准知道酒味淡了,等他说出来,我就全完了!我双手紧紧攥住罩在桌布下面的桌腿,等待厄运降临。
我姐姐取来粗陶酒瓶,给他斟上了白兰地;其他人都不喝。那个讨厌的家伙却赏玩起杯子来,举起来对着光线品鉴一番,接着又放下——偏要延长我的痛苦。在这期间,乔太太和乔麻利地收拾好桌子,端上馅饼和布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手双脚紧紧地环住桌腿,看着那个卑鄙小人将杯子把玩一番后,举起来,面带微笑,脖子一仰,喝光了白兰地。下一刻,大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噌地站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喘气,跳舞似的转圈,冲出大门,接着出现在窗户外,佝偻着身子,吐个不停,面孔狰狞,像疯了一样。
我依然紧紧攥着桌腿,乔太太和乔急忙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但我深信他已被我杀死。我吓坏了,所以当他被搀回屋里时,我松了口气。进屋后,他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好像是那些人惹得他不舒服,接着他跌坐在椅子里,重重吐出两个字:“焦油!”
原来我往里面掺的是焦油水。我知道他一会儿还要吃苦头。我藏在桌布下的手脚太过用力,结果桌子都给挪动了,就像当今的灵媒用的那种手段。
“焦油!”姐姐吃惊地说,“哎,焦油怎么会跑到酒里去呢?”
但是,如今这间厨房的主宰——珀布楚克舅舅——不愿听这话,也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只专横地一挥手,要喝热杜松子酒,于是这件事就此作罢。姐姐本来已经若有所思,我正感到心惊,这下她也只能忙活起来,取来杜松子酒、热水、糖和柠檬皮,开始调制。至少眼下我是得救了。我依旧抱着桌腿,不过这一回是满心感激。
我渐渐镇静下来,放开了桌腿,开始享用布丁。珀布楚克先生也开始享用布丁。大家都在享用布丁。吃过甜点,珀布楚克先生喝着安神的热杜松子酒,容光焕发。我正想着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就听见我姐姐对乔说:“换干净盘子——吃冷餐。”
我立刻又抱住桌腿,胸口贴在上面,就像抱紧了我儿时的伙伴、我心灵的知音。我预感大事不妙,这一次真的没救了。
“大家一定得尝尝,”姐姐殷勤地对客人说,“一定得尝,这是最后一道菜,再配上珀布楚克舅舅可心又可口的礼物!”
一定得尝!大家还是勿尝为妙啊!
我姐姐边说边站了起来:“跟大家说吧,最后一道菜是馅饼,滋味十足的猪肉馅饼。”
客人们低声恭维。珀布楚克舅舅自认这些同伴都得了他的恩赏,因此心情还不错,欢快地说:“喏,乔太太,咱们都尽力而为,都尝尝这个馅饼吧。”
我姐姐出去拿馅饼了。我听见她一步一步走向配餐室;我看见珀布楚克先生摆正餐刀;我还看见沃普索先生鹰钩鼻的鼻孔翕动着,显然再次胃口大开。我听见哈勃先生说:“先前已经吃了这么多,再来点儿滋味十足的馅饼,有益无害。”我听见乔说:“皮普,你也来点儿。”我到今天也说不清楚,我当时究竟是吓得当众大叫了,还是只是在心里暗自叫苦,没传到旁人耳朵里。我觉得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必须逃走。于是,我松开桌腿,拼命往外跑。
但我才刚跑到大门口,就迎头撞上一队手持火枪的士兵,其中一个朝我举起一副手铐,说:“找到你了,赶快,走吧!”
注释
[1]英国中世纪时期,骑士或十字军战士的墓碑上经常出现的两腿交叠的十字军石雕形象,象征着墓主人曾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或具有类似的英勇精神。
[2]英国圣公会举办婚礼时,牧师宣读婚礼公告,并按照《公祷书》陈述:某处的某男某女,将要结婚,你们中间若有人有任何正当理由,认为他们不能合法结婚,应立即声明。否则,就当永远缄默。
[3]教堂干事(church clerk),未经教会按立的文职,由堂区牧师或会众推荐产生,负责唱诗、领读等事务。
[4]原文为“N.B.”,拉丁语词组nota bene的缩写。——编者注。
[5]原文为“Sixpennorth of halfpence”,其中pennorth和pence均为面额很小的货币单位,用以表现形容对象的微不足道。——编者注。
[6]欧洲民间传说,把盐撒在鸟尾巴上就能捕到鸟,一般是逗弄小孩子的玩笑话。
[7]出自《路加福音》15:11-32,浪子离家后将钱财挥霍一空,被打发去放猪,后回到家中,得慈父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