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磨铁经典文库系列:远大前程(全2册)
- (英)查尔斯·狄更斯
- 6787字
- 2025-04-08 15:53:20
一队士兵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放下了上了膛的火枪,枪托撞击门口台阶发出咚咚的声响,这使得一桌人都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乔太太空着手回到厨房,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唉声叹气道:“我的天哪,不得了啦,馅饼——不见啦——馅饼怎么不见了!”
趁着乔太太还呆立着,我和巡佐走进厨房,在这紧要关头,我的头脑总算又略微听使唤了。刚才跟我说话的就是巡佐,这会儿他正审视每一张面孔,仿佛在热情地兜售右手的手铐,左手则按在我肩膀上。
他说:“女士们、先生们,打扰了,我刚才在门口跟这个机灵鬼说了(他没有说),我奉国王[1]之命在追捕犯人,我是来找铁匠的。”
我姐姐一听找铁匠,就不大高兴,抢着说:“请问您找他干什么?”
巡佐殷勤有礼地回答:“太太,就我个人而言,我要说,能拜会他尊贵的妻子我感到万分荣幸;可就国王而言,我的回答是,有个小活儿要找他帮忙。”
巡佐这番回答听来颇为得体,珀布楚克先生更是大声称赞:“说得好!”
巡佐这时已经看出乔就是他要找的人,就对他说:“你看,铁匠师傅,这东西出了点问题,我发现一边的锁坏了,怎么也扣不上。可我们马上得用,您能帮我们看一眼吗?”
乔看了一眼,说干这活儿得把锻炉烧起来,一个小时怕不够,得将近两个小时。巡佐立即说:“是吗?铁匠师傅,那就请您马上动手吧。这是替国王陛下做事。要是我的手下能帮上什么忙,他们都不会闲着的。”随后,他一声令下,那队士兵鱼贯走进厨房,把枪堆在房间一角,接着就依次站立一旁,一会儿松散地交扣双手,放在身前,一会儿弯曲膝盖、放松肩膀,一会儿松松腰带、弹药袋,一会儿打开门,从高高的军装硬领中伸出脖子,朝院子里吐痰。
因为我当时心惊胆战,所以对接连发生的事都显得心不在焉,但也渐渐明白手铐不是给我准备的,加上士兵一出现,大家都忘了馅饼的事,我失散的魂魄这才渐渐归位。
巡佐问珀布楚克先生:“请问几点了?”就好像他见识过人,一眼便知这位先生一定知道时间。
“两点半刚过。”
巡佐思索着说:“那还行,就算在这儿耽搁两个钟头也来得及。从你们这儿到沼泽大概有多远?估计不超过一英里地吧?”
乔太太回答说:“刚好一英里。”
“那就没问题。我们要在黄昏时分朝他们靠近。给我的命令是在黄昏之前行动。准没问题。”
沃普索先生理所当然地问道:“巡佐,是抓逃犯吧?”
“是了!”巡佐回答说,“有两个。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他们还藏在沼泽里,天黑前逃不了多远。有人看到过那些亡命徒的踪迹吗?”
除了我,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没人想到要问我。
巡佐说:“好吧!我看他们准料不到这么快就要掉进包围圈了。好了,铁匠师傅!国王陛下正等着呢,就看你了。”
乔已经脱下外衣、背心和领结,套上皮围裙,走进了铁铺。一个士兵打开了木窗,一个生了火,还有一个帮忙拉风箱,其余的都围在锻炉前;火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烧旺了。乔开始敲敲打打,我们就在旁边看他忙活。
马上要展开追捕行动的趣闻不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还让我姐姐也变得大方起来。她从酒桶里打了一壶啤酒端给士兵,还邀请巡佐喝一杯白兰地。珀布楚克先生却厉声说:“夫人,还是请他喝葡萄酒吧,我保证里面没有焦油水。”巡佐谢过他,说要是不麻烦,他还是喝没加焦油水的葡萄酒吧。酒倒好之后,他说了祝国王圣体安康、大家佳节愉快的话,接着一饮而尽,还直咂摸嘴。
珀布楚克先生问:“怎么样,巡佐,味道不错吧?”
巡佐回答说:“我直说吧,我猜这是您带来的。”
珀布楚克得意地笑了一声说:“哎,欸?怎么讲?”
“因为呀,”巡佐拍着他的肩膀说,“您一看就是识货的人。”
“真的?”珀布楚克又像刚才那样笑了一声说,“那再来一杯吧!”
“那这杯我敬您,咱们碰一杯。”巡佐回答说,“杯碰杯,底碰底——响一声,响两声——酒杯叮咚最动听!祝您身体健康。愿您长命百岁,永远像现在这般独具慧眼!”
巡佐再次一饮而尽,看起来还准备喝第三杯。我发现,珀布楚克先生忙着做东道主,似乎忘了酒已经送人的事,他从乔太太手里接过酒瓶,兴高采烈地给大家斟酒,连我也没落下。他十分慷慨,一瓶喝完后,竟然又嚷着把另一瓶也拿来,依然像刚才那样,大方地斟满大家的酒杯。
我看着他们聚在锻炉边其乐融融的样子,想着我那个沼泽上的逃犯朋友竟成了这顿午餐上一味美味至极的调料。他们刚才远没有这么激动,现在却都变得神采奕奕,这完全是他的功劳。这会儿他们都热切期盼着“两个恶棍”归案,风箱也仿佛因那两个逃犯怒吼,火光因他们腾跃,炉烟急匆匆地赶去追捕,乔也为他们敲敲打打,熊熊火焰起伏跳跃,滚烫的火星四溅湮灭,墙上模糊的影子随之冲他们张牙舞爪。那时的我尚且年幼且同情心泛滥,竟依稀觉得午后苍白惨淡的天色也因他们而暗淡无光,那两个苦命人啊!
乔终于完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风箱的怒吼止住了。乔穿上外衣,壮着胆子,询问巡佐能不能让我们中的几个人跟着士兵们一块去瞧瞧追捕过程。珀布楚克先生和哈勃先生以抽烟斗和陪女眷为由推辞了;沃普索先生说,要是乔去,那他也去。乔说没问题,还说要是乔太太同意,他还可以带上我。我敢肯定,要不是因为乔太太心痒痒,也想知道追捕行动的进展和结果,我们是怎么都去不成的。饶是如此,她依旧声明在先:“要是这小子给火枪崩开了瓢儿,可别指望我给他治。”
巡佐彬彬有礼地告别了两位女士,又像辞别战友那般辞别了珀布楚克先生,不过我拿不准,要是嗓子干干巴巴,没有美酒润喉,他还能否如此赏识这位绅士。士兵们拿起火枪,重新列队。我、沃普索先生和乔按令只能跟在后面,并要保证到了沼泽后一声也不能出。我们顶着严寒稳步前进,我突然起了大逆不道之心,偷偷对乔说:“乔,我盼着咱们找不到他们呢。”乔也偷偷地对我说:“皮普,要是他们能跑掉,我愿意出一先令。”
村里没有其他人跟出来,因为外面天寒地冻、阴云密布,道路艰险,脚下泥泞,天又快黑了,大家都躲在屋里暖暖和和地过节。偶尔有几个人凑到通亮的窗户前朝我们张望,但谁也没出门。我们经过路标,径直往教堂墓地走去。等到了目的地,巡佐打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停下,接着命令两三个士兵到坟墓间分头搜找,顺便检查教堂的门廊。士兵回来报告说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们穿过墓地侧门,继续朝空旷的沼泽进发。东风刮过,一阵刺骨的雨夹雪簌簌地迎面扑来,乔把我背在背上。
我们走到了荒凉潮湿的沼泽地,他们怎么也猜不到我八九个钟头前来过这里,还亲眼看到那两个人就躲在这儿。我顿时心里一惊,第一次想到,要是真的找到他们,那个逃犯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士兵带来的?他当时问我是不是个不老实的小鬼,还说要是我帮着别人去抓他,我就是条凶猛的小猎狗。万一这次真的抓住了他,他会不会把我当成不老实的小鬼和猎狗,假意顺从,实则把他出卖了?
然而,这时候担心也是徒然。我趴在乔的背上,乔背着我,像匹猎马一样越过一道道水沟,还嘱咐沃普索先生快点儿跟上,当心别一个跟头摔了他的鹰钩鼻。士兵们排成好长一支横队走在我们前面,两两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此刻我们走的正是我早上最开始走的那条路,就是我在大雾里走偏之前的那条路。不知是雾还没升起来,还是被风吹散了,红彤彤的落日低垂在天边,灯塔、绞刑架、老炮台还有河对岸都清晰可见,只不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我伏在乔宽阔的肩膀上,一颗心像打铁一样扑通扑通直跳,四下寻找着囚犯的踪迹。我没看到一点影子,也没听到一点动静。沃普索先生又是擤鼻子又是喘粗气,起先不止一次害得我胆战心惊,后来我听习惯了,也就能分辨那并不是我们追捕的目标发出的声响。后来,我依稀听见了锉子声,吓得半死,细听才发觉是羊铃铛。羊群不再吃草,胆怯地看着我们;牛群怒目圆睁,侧着头躲避风雪,好像是我们引来的这恼人的风雪;除了牛羊与在暮色四合中瑟瑟发抖的草叶外,整片沼泽冷冷清清,没有什么打破寂静。
士兵们正往老炮台那边前进,我们跟在不远处。突然间,大家都停下脚步。只听寒风冷雨中传来一声叫喊,声音拖得很长。接着又是一声叫喊。喊声是从东边传来的,拖得很长,喊得也响。不对,估计是两三个人一齐发出的,因为喊叫声听起来乱哄哄的。
乔背着我赶上队伍,这时巡佐正跟身旁的士兵低声讨论情况。听了一会儿,乔表示赞同(他很有见地),沃普索先生也赞同(他倒没什么见地)。巡佐当机立断,命令不准应声,同时改变方向,大家“火速”赶往叫喊声的方向。于是我们向右(也就是东边)掉头,乔健步如飞,我不得不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免得摔下去。
这时已经变成了跑步前进,用乔的话来说就是“上紧发条”,他一边跑,一边反复念叨这个词。爬土堤,过闸门,哗哗地蹚水沟,冲进扎人的灯芯草丛,谁都顾不上脚下是什么路。离得越近,听得就越清楚,叫喊的的确不止一个人。喊声时断时续,它一停,士兵们就跟着停下;它再次响起,他们就再次加快速度,我们也紧紧跟着。就这么紧追慢赶,终于离得很近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大喊:“杀人啦!”另一个声音大喊:“抓犯人!抓逃犯!来人啊!逃跑的犯人在这儿!”接着两个声音一同低沉下去,像陷入了缠斗,不一会儿又高喊起来。到了这个节骨眼,士兵们都像鹿一样往前飞奔,乔也不落后。
声音近在耳边,巡佐率先跳下水沟,两个手下紧随其后。等我们追上时,他们已经架起机枪,举枪瞄准。
水沟里的巡佐脚下踉跄,他气喘吁吁地喊:“两个都在这儿!你们两个,立即投降!两个该死的畜生!快住手!”
水花噼啪四溅,淤泥满天乱飞,声声咒骂中夹杂着拳打脚踢的闷响,又有几个士兵跟着跳进去帮忙,最终,我认识的那个囚犯和另一个人分别被拖了上来。两人都鲜血直流,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咒骂一边挣扎,但不用说,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
“看好了!”我那个囚犯用破烂的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甩开缠在手指间的头发,叫嚷着,“是我抓住他的!是我把他交给你们的!看好了!”
巡佐回答说:“这没什么可炫耀的,老兄,你也捞不到多大好处,你自己也是逃犯。给他戴上手铐!”
我那个囚犯说:“我不指望捞什么好处,现在这样就够了。”他奸笑一声。“是我抓住他的。他清楚。这我就满足啦。”
另一个囚犯面色铁青,原本只是左脸颊上有道旧伤,可现在好像整张脸都给抓破了。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等两个人都分别戴上手铐,他得倚着一个士兵,才能不倒下。
他张口第一句话便是:“长官,你们看到了——他想杀了我。”
“想杀了他?”我那个囚犯一脸轻蔑,“我要想杀了他,还不直接动手?我不过是抓住了他,把他交给官差,别的可什么都没做。我不但拦住了他,没让他从沼泽跑掉,还把他拖了回来——从老远的地方一路拖到这儿。大家瞧瞧这个恶棍,还是位绅士呢。这下绅士又得回到囚船上了,可都是我的功劳。杀了他?杀了他多不值,倒不如把他拖回来,让他比死了还难受!”
另一个囚犯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想——杀了我。你们——都是证人。”
我那个囚犯对巡佐说:“想想看吧!我单枪匹马逃出监狱船,一口气就做到了。要想逃出这片冻死人的沼泽,那还不容易——看看我这条腿吧,铁镣都不见了——但是当我发现他也在这儿,我能眼睁睁看着他溜之大吉吗?让他用我想出来的办法白捞好处?让他继续骗我给他卖命?再来一回?那可不行。”他用那双上了手铐的手朝水沟用力一挥,“就算我死在这底下,我也要揪住他不放,保管让你们看到他是我抓住的。”
另一个逃犯显然对这位同伴怕得要命,他重复说着:“他想杀了我。要不是你们赶过来,我早就没命啦。”
“他撒谎!”我那个囚犯气狠狠地说,“他生下来就满口谎话,死到临头也还是满口谎话。看看他那张脸吧,‘撒谎’二字都在上面写着呢。让他直视我的眼睛,我谅他也不敢。”
另一个犯人想挤出一个蔑笑,但嘴角抽搐,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看看士兵,又望了望沼泽与天空,但就是不看对他说话的人。
“看见了吧?”我那个囚犯紧接着说,“看见这恶棍是什么德行了吧?看见他的眼神多么鬼鬼祟祟、游移不定了吧?我们一起受审那天他就是这副样子,一直不敢看我。”
另一个犯人不停地舔舐干裂的嘴唇,一双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最后终于瞥了对方一眼说:“你有什么好看的。”又嘲弄似的瞟了一眼他戴着手铐的手。我那个囚犯一下子怒不可遏,作势就要扑上去,好在被士兵们拦住了。另一个犯人马上说:“我说得没错吧?他恨不得杀了我。”谁都看得出来,他吓得浑身哆嗦,飞溅到嘴唇上的唾沫不知怎的竟像一层薄薄的雪花。
“都说够了吧!”巡佐说,“把火把点上。”
队伍中有个没配枪、提着篮子的士兵,他蹲下打开篮子,我那个囚犯这才第一次四下张望,并且发现了我。乔背着我赶到水沟边后,我就跳了下来,一直站在那儿没动。我看到他望向我,就急切地看着他,朝他微微地摆摆手,摇摇头。我一直盼着他能看向我,好想办法知会他我是无辜的。他有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也弄不清楚,因为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鉴于我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样子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了,即使他盯着我看上整整一个小时、一天也无甚区别。
那个提着篮子的士兵很快打着了火,点燃了三四个火把,自己拿了一个,其余的分给其他人。之前天刚擦黑,这时差不多夜幕笼罩,不一会儿就漆黑一片了。离开沼泽之前,四个士兵站成一圈,往天上空放了两枪。不一会儿,我们就看见身后某个地方亮起了火把,河对岸的沼泽地上也火光点点。巡佐说:“好了,齐步走。”
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前方三声炮响,震得我耳朵都要聋了。巡佐对我那个囚犯说:“囚船在等着你呢。他们知道你要到了,老兄,别磨蹭了,往这边走。”
两个犯人被分开,各有一队士兵押送。乔一手拉着我,一手举着火把。沃普索先生想回去,乔却一心想看个究竟,所以我们就继续跟着押送队一起走。我们沿着河边前行,这段路还算好走些,不过一遇见堤岸上小小的风车和布满泥泞的水闸,还是得绕路。我环顾四周,看见点点火光在跟随着我们向前。我还看见我们手中的火把落下点点火星和片片灰烬,冒着烟,忽明忽灭。除此以外,我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夜。两名囚犯被拿着火枪的士兵围在中间,一瘸一拐地走着。火把上的松脂燃烧着,熏暖了周围的空气,他俩倒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他俩腿脚不便,连带着我们也走不快,加上他们筋疲力尽,中途不得不停下两三次让他们歇脚。
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一小时,我们来到一间简陋的木屋前,旁边还有一个码头。木屋里有一队守卫,他们盘问了几句,巡佐一一应答。接着我们走进木屋,那里面弥漫着烟草和石灰水的气味,还有一炉旺火、一盏油灯、一架火枪、一面鼓、一张低矮的木头床,那床就像一台没装机件的大号轧布机,大概能容下十来个士兵。三四个士兵躺在上面,连军大衣也没脱,看到我们也不大在意,只是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就又躺下了。巡佐打了报告,又在簿子上记了两笔,接着下令将我称为“另一个囚犯”的犯人先押回船上。
我那个囚犯除了适才的一瞥,就再没有看过我。我们站在木屋里时,他站在炉火前,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着火光,一会儿轮流把两只脚搭在铁架上,出神地看着,好像在对两只脚近来的遭遇深表同情。突然,他转向巡佐,开口道:
“关于这次越狱的事,我想说,我不希望旁人因我而受牵连。”
巡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说:“你想说什么都行,不过没必要在这儿说。你知道的,结案之前,有的是机会让你说个够,也听个够。”
“我知道,不过我想说的是另一码事,与案子无关。人总不能给活活饿死,反正我不行。我在那边的村子里找了点吃食——就在沼泽旁边那座教堂附近。”
巡佐说:“你是说偷吧。”
“我还要交代是哪一家。是铁匠家。”
“嘿!”巡佐盯着乔说。
“嘿,皮普!”乔盯着我说。
“我拿了些剩菜——都是剩的——还有两口酒,一块馅饼。”
巡佐偷偷问乔:“铁匠师傅,您是不是碰巧丢了一块馅饼?”
“就在您进屋的节骨眼,我太太正好发现少了块饼。皮普,你也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我那个囚犯阴郁地注视着乔说,瞧都不瞧我一眼,“你就是铁匠吗?我吃了你的馅饼,要跟你赔个不是。”
“天哪,你别客气——”乔回答道,随即想起乔太太,便又补充说,“只要是我的东西,你随便吃。我们虽然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但也不希望一个苦命的同胞活活饿死。——皮普,你说是吧?”
我之前就注意到那人喉咙里似乎有东西在咯咯作响,这会儿又听到了,他随即背过身去。小艇划回来了,押送他的士兵准备就绪,我们跟着他走到用粗木桩和石头搭成的码头,目送他上了小艇。划桨的也都是犯人,看到他,没有一个人显得诧异、好奇、高兴或是难过,也没有人说话,只有船上的长官像呵斥狗似的嚷嚷道:“快划,说你呢!”这是开船的意思。借着火把的光亮,我们看见黑黢黢的囚船就停在泥滩不远处,像一艘恶贯满盈的诺亚方舟。那艘船被一根根生了锈的大粗链子捆着、绑着、拴着,在年幼的我看来,它就像个戴着镣铐的罪犯。我们看着小艇划到船边,那个囚犯被押了上去,消失不见了。接着,即将燃尽的火把被扔到水中,咝咝作响,很快就熄灭了,同他一样,消失不见了。
注释
[1]根据研究狄更斯的学者杰罗姆·麦齐(Jerome Meckier)的论文“Dating the Action in Great Expectations:A New Chronology”(1992),本书故事背景是1812年圣诞节,当时的国王是“疯王”乔治三世(1760—1820年在位),自1811年起,由其子威尔士亲王、未来的乔治四世(1820—1830年在位)摄政,史称“摄政时期”。